最意外的插曲发生在宴席过半时。一位穿着中山装、自称“崔氏文化研究会”的中年男子忽然起身,端着酒杯走到新人面前。
“恭喜二位。”他语气平和,眼神却锐利,“我是崔明远第十三代孙,崔正言。祖上在江夏确有名望,也的确与李白有过交往。拜读二位书中涉及我先祖的章节……有些细节,想请教来源。”
全场瞬间安静。李沛然感觉到湘云的手微微收紧。这正是他们预料中的挑战——崔明远在书中作为“反派”出现,嫉妒李白才华,多次为难主角。虽然已做艺术处理,但后人找上门来,仍是棘手事。
李沛然举杯还礼,从容应答:“崔先生,书中人物皆文学创作,借历史人物之名,抒艺术表达之需。若有不妥处,还望海涵。不过……”他话锋一转,“书中提及崔公在开元二十三年于黄鹤楼北侧建‘观澜亭’,此事《江夏县志》残本有载,崔先生可曾见过?”
崔正言愣住,显然未料到对方如此熟悉细节。李沛然微笑:“我这里有该残本影印件,宴后可赠崔先生一观。历史人物的评价本就多元,重要的是,我们都希望荆楚文化能被更多人了解——崔公当年建亭观江,不也是为此地风光添彩么?”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创作自由,又展现考据功底,更给足了对方面子。崔正言神色缓和,最终碰杯饮尽:“李先生博学。书中诗句‘崔郎笔墨亦风流,留与江涛共白头’,这句……其实写得不错。”
风波化解,掌声响起。湘云在桌下悄悄捏李沛然的手心,指尖写着:“帅。”
宴散时已是华灯初上。两人站在酒楼门口送客,江风拂面,对岸黄鹤楼亮起璀璨灯光,如一尊金色宝塔矗立在墨色天幕下。
最后离开的是陈编辑。他拉着许沛然走到一旁,低声道:“《国家文史》的专访我安排在周三下午。另外,刚接到央视纪录片团队的电话,他们正在筹备《诗词中国》第三季,想请你们做一集‘黄鹤楼专题’的顾问——可能要去实地重走李白的荆楚路线。”
“接。”李沛然毫不犹豫,“这是最好的推广。”
“还有件事……”陈编辑表情微妙,“今天婚礼,你们是不是请了微博上那位‘唐史侦探’?他刚刚发了条九宫格,把你们婚礼的每个细节都考据了一遍——从楚服纹样到合卺礼的唐代变体,点赞已经破万了。评论区有人在问:这对新人怎么懂这么多?他们的书真的只是小说吗?”
李沛然心头一凛。这正是他们行走的边界:既要利用“真实感”营造吸引力,又不能真的暴露穿越秘密。网络时代的放大镜效应,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送走所有宾客,两人沿着江滩慢慢走回住处。湘云高跟鞋提在手里,赤脚踩在石板路上,忽然笑出声:“哎,你说要是李白看到今天这场面,会说什么?”
“大概会说……”李沛然模仿李白醉态,“‘噫吁嚱!婚姻竟如此繁琐,不如与尔放舟江上,浮一大白!’”
笑声散入江风。回到公寓楼下,李沛然习惯性看向信箱——除了婚礼贺卡,还有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没有寄件人信息。
拆开,是一份繁体竖排打印的文件。首页标题触目惊心:
《关于〈黄鹤楼遇李白〉诗稿中“天宝三载气象记录”与敦煌遗书S.3326号卷吻合性的初步分析》
文件正文用冷静的学术笔调指出:书中描写的某次暴雨雷电的日期、时辰、持续长度,与敦煌卷子中一份来自唐代江夏的民间观测记录,相似度高达93%。作者署名处只有一个拼音缩写:L.q.。
附页手写一行小字:“李先生,贵作‘虚构’与‘史实’之界限,似比宣称的更为模糊。盼面谈。联系方式如下。”
湘云凑过来看完,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被学术圈盯上了?”
李沛然盯着那行字,江风突然变急,吹得纸页哗啦作响。远处传来夜航船的汽笛,悠长如叹息。他想起离开大唐那夜,李白在黄鹤楼上醉醺醺拍着他的肩说:“子归现世,必遭‘真幻之诘’——然文章千古事,但求本心无愧耳。”
“回吧。”他把文件塞回信封,握住湘云微凉的手,“该来的总会来。重要的是——”
手机忽然震动。微博特别关注提示:@国家文史杂志 刚刚发布了新一期预告封面的局部图。昏黄灯光下,湘云凑过屏幕看:那是一张精心拍摄的《黄鹤楼遇李白》手稿特写,但焦点不在文字,而在纸张边缘——那里无意拍入了一小片墨渍,形状竟酷似今日婚礼上那对合卺匏瓜的轮廓。
配文只有一句:“历史的巧合,还是文化的回响?下周三,专访见。”
夜风吹动两人的衣袂。李沛然抬头望向黄鹤楼,此刻楼身灯光忽然由金转蓝,那是整点切换的景观模式,却在今夜此刻,蓝得如同盛唐某个月夜,他和李白在楼头见到的江心月色。
玉珏在贴身口袋里隐隐发烫,仿佛在与千里之外的另一时空共鸣。而更近的涟漪,正在现世的湖面下暗暗涌动——诗稿即将面世,学术质疑已露端倪,媒体聚光灯正在调焦。
这场始于黄鹤楼的旅程,回归黄鹤楼后的新章,方才真正拉开序幕。
“走吧。”湘云轻声道,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明天开始,就要打第二场仗了。”
他们并肩走进楼道,声控灯一层层亮起,照出两个依偎的背影。楼下信箱里,那个牛皮纸信封静静躺着,边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内页最后一句未被读完的话:
“……然最令人费解者,并非气象记录之吻合,而是贵作中数处用韵习惯,竟与李白晚年在江夏时期未传世残篇之推测韵式,高度同构。此非文献可载之秘,君从何知?”
夜色深浓,长江水无声东流。千年楼阁灯火明灭,恰如历史眨动的眼睛,注视着这对刚刚礼成的夫妻,以及他们怀中那本即将掀起狂澜的诗集。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