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江畔高楼的玻璃幕墙,洒在摊开的设计稿上。楚漆器特有的朱红与玄黑交织成漩涡纹样,正中竖排烫金书名《黄鹤楼遇李白——一场南柯一梦的诗词笔记》,右下角钤着一方小篆印章:“荆楚遗音”。
“这个封面,会不会太传统了?”出版社的美术总监推了推眼镜,“现在流行极简风,不如用纯白底色,只印黄鹤楼剪影……”
李沛然的手指拂过纹样上那些蟠螭纹的细密线条:“李白的时代,楚文化余韵犹存。他在《荆州歌》里写‘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用的就是楚地意象。”他抬眼看向墙上投影的设计稿,“这本书要讲的不只是李白,更是李白眼中的荆楚——那个屈原歌哭过、宋玉辞赋过的山水。”
许湘云端着茶盘走进会议室,闻言轻笑:“总监您别见怪,我家这位昨晚查《楚辞》查到半夜,现在看什么都像出土文物。”她将青瓷杯放在桌前,杯中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成雀舌状,“不过他说得对。昨天省博物馆的漆器展,年轻人挤得水泄不通——传统不是包袱,是宝藏。”
手机震动打破片刻沉寂。李沛然瞥见屏幕上跳出的微信,瞳孔微缩——是三天前送去古籍研究所的《黄鹤楼遇李白》校样批注文件,附件大小足足87b。
“陈教授的团队连夜看完了。”他点开文件时手指有些发颤,“三百多条批注……红色的是疑问,绿色的是补充,黄色的是——”话音戛然而止。
满屏飘红。
古籍研究所的会议室弥漫着旧纸与墨香混合的气味。长桌尽头,头发花白的陈其庸教授摘下老花镜,用镜腿点了点摊开的校样:“李先生,第47页注解说‘天宝三载春,李白于黄鹤楼宴饮时曾见江心现蜃楼,作《江楼幻影》残句’。”他翻动面前厚重的《李太白全集校注》,“李白现存诗文1050首,宋敏求编《李太白文集》时已号称‘搜罗殆尽’。你这首残句……”
“出自江夏民间藏本。”李沛然打开投影仪,一张泛黄册页照片投射在幕布上。虫蛀的边缘、褪色的墨迹、唐代写本特有的行气布局——会议室后排传来年轻研究员的吸气声。
“去年我在汉口旧书市偶得。”他说得半真半假,指尖划过照片上那行“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批注,“卖家说是抗战时期从宜昌一带流出。我核对过纸张纤维和墨料成分,符合唐代中晚期特征。”
“但内容从未见于任何着录。”坐在陈教授左侧的中年女学者翻开笔记本,“我查过《全唐诗》《唐音统签》《唐诗纪事》,甚至日本静嘉堂文库藏的《杂抄》卷子——没有一句对得上。李先生,学术研究讲究孤证不立。”
许湘云忽然举手:“请问可以插句话吗?”她从包里取出平板电脑,调出一张航拍图,“这是去年三峡库区水位下降时露出的宋代摩崖石刻拓片。第三列有行小字:‘太白幻影诗,乡老口传久矣’。”她放大局部,“拍摄地点距离许先生得到册页的旧书商老家,不到二十公里。”
会议室静了一瞬。陈教授重新戴上眼镜,几乎贴到平板屏幕上辨认那些风化严重的字迹。“这是……云阳县文化馆去年上报的新发现?”他抬头看向李沛然,眼神复杂,“你们提前做过功课。”
“做出版总要严谨些。”李沛然微笑,后背却渗出细汗——那张拓片是他昨夜根据记忆伪造的,但地理位置和文物出土记录全部真实。穿越带来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对唐代以降的文献遗存产生了某种“直觉”。
讨论从清晨持续到日暮。窗外的长江渐渐染上金红,货轮拉响汽笛。当李沛然解释完第132条批注——关于李白在江夏期间是否接触过楚地巫歌仪式——时,陈教授终于合上了他那本密密麻麻写满批注的笔记本。
“我仍然持保留意见。”老人起身时关节发出轻响,“但这本书的注释部分,对唐代荆楚民俗的考据之细,确实提供了新材料。”他走到门口停顿,“下个月武汉大学有个‘文学与考古’跨学科论坛,李先生如果有空……”
这就是邀请。许湘云在桌下轻轻握住许沛然的手,掌心温热。
从研究所出来已是华灯初上。两人沿着江滩公园慢慢走,对岸的黄鹤楼亮起轮廓灯,层层飞檐如金线勾勒的剪影贴在夜空。
“今天像打了一场仗。”许湘云踢着脚下的小石子,“那些教授的问题真刁钻——‘何以证此非明人伪托’‘安知非书贾作伪’……我差点想拍桌子说‘因为我在唐朝亲眼见过’。”
李沛然轻笑,笑声散进江风里。“其实他们质疑得对。如果没有穿越这回事,我也不敢相信这些材料。”他停下脚步,望向江心月影,“有时候半夜醒来,会怀疑那三年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直到摸到枕头下那块玉——”
话音未落,许湘云从颈间拉出红绳。月光下,那枚鱼形玉珏泛着温润的光泽,表面流转着极淡的、几乎不可见的青晕,像呼吸般明灭。
“它最近经常这样。”她低声说,“尤其是我们决定婚礼日期后。”
两人沉默地看着玉珏。江浪拍岸声中,李沛然忽然开口:“湘云,如果我们把真相——”
“不行。”她斩钉截铁,“第一,没人会信;第二,信了会更麻烦;第三……”她将玉珏塞回衣领,转头时眼里映着灯火,“那三年是我们的秘密。就像李白在《山中问答》里写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