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针可闻。
方才为崔明远叫好的那些人,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几位原本闭目养神的老者猛地睁开了眼睛,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那磅礴的气势,那精妙的用典,那将李白之“狂”与楚辞之“怨”完美融合的神韵……这哪里是附和,这分明是碾压!
崔明远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握着折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许砚,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精心准备的、自以为能压过对方的诗作,在许砚这首《楚江天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好!好一个‘九歌终古为谁哀’!”
突然,二楼雅座垂落的竹帘后,传出一声喝彩。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帘影晃动,隐约可见其后坐着数人,身形气度皆不凡。
这一声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气氛。霎时间,满堂喝彩声如潮水般涌起!
“绝了!真乃绝响!”
“青莲遗韵,楚骚精髓,竟能如此水乳交融!”
“许大家之名,今日方知不虚!”
赞美之词不绝于耳,许多人看向许砚的目光已充满敬佩。许砚神色平静,对着四周拱了拱手,又向雅座方向微微颔首致意,然后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崔明远。
“崔兄,”许砚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诗句并非出自他口,“承让了。雕虫小技,不过借了此地山水几分灵气,还有……”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崔明远那首诗的末句,“方才崔兄诗中‘神女’‘白鹭’之清雅,亦给了在下些许灵感,在此谢过。”
这话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崔明远脸上。他讽刺许砚模仿,许砚却以一首惊世之作“感谢”他的“灵感”,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崔明远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出血来。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要离去,脚步踉跄,险些撞到门框。
“崔公子!”许砚却在他身后唤住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诗会尚未结束,主人家备下的‘楚风诗笺’还未品评,崔兄这便要走了么?莫非是身体不适?”
崔明远身形一僵,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楼。
许砚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丝警惕。崔明远此人,心胸狭窄,今日结怨更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诗会继续,但气氛已截然不同。许砚俨然成了绝对的中心,不断有人上前攀谈、请教。他从容应对,言谈间引经据典,对荆楚文化如数家珍,更令众人折服。连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也主动与他交谈,言语间颇为推许。
期间,有小厮奉上本次诗会特制的“楚风诗笺”,素白笺纸边缘印着精致的湘绣缠枝纹样,雅致非常。许砚拈起一张,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心中已有计较,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将自己酒楼推出的“楚风诗笺”系列再优化一番。
诗会临近尾声,许砚正欲告辞,一位身着灰布长衫、管家模样的人悄然来到他身边,恭敬地递上一张素帖。
“许先生,我家主人仰慕先生大才,特命小人送上请柬,三日后于城外别业设下小宴,望先生拨冗莅临。”
许砚接过帖子,入手沉实,是上好的浣花笺。展开一看,落款处只有一个清峻的“裴”字,旁边盖着一方小小的朱印,印文古奥,他一时竟辨认不出。
裴?
许砚心中一动。荆楚之地,姓裴的显贵……他抬眼望向二楼那依旧垂落的竹帘,帘后人影已杳。
“请问贵上是……?”
那管家微微一笑,身子微躬,声音压得更低:“先生去了便知。主人吩咐,务必请先生独往。”说完,也不等许砚回应,便施了一礼,悄然退去。
许砚捏着这张突如其来的请柬,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方才诗会上那声来自雅座的喝彩,崔明远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还有这印着“裴”字、透着神秘的请柬……种种线索交织,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向他罩来。
是机遇,还是陷阱?
他步出岳阳楼,雨不知何时已停,天际露出一角湛蓝,阳光刺破云层,将湿漉漉的江夏城染上一片金辉。江水东流,奔涌不息,正如这即将因他而惊起的文坛风云,前路莫测。
许砚将请柬收入袖中,整了整衣衫,迈步走入那一片雨后初晴的光影里。
下一步,是该去会一会这位神秘的“裴公”,还是先着手应对崔明远必然的报复?他需要好好思量。这荆楚文坛的水,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
而此刻,岳阳楼对面茶坊的二楼,崔明远死死盯着许砚离去的背影,眼中尽是血丝,他手中捏着一张刚刚收到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事已办妥,人已入彀。”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作一小簇跳跃的、不祥的火焰,最终成为指间的一撮灰烬。
许砚,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