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年 7 月的北京,暑气蒸腾。国贸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将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繁华与燥热揉成一团。25 岁的陈文忠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人流如织的街头,白色衬衫被汗水浸出淡淡的汗渍,却依旧笔挺。他刚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计算机系毕业,毕业证被小心翼翼地折在包里,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亮。
这是他从河北张家口农村走出来的全部底气。
陈文忠的老家在张家口坝下的一个小山村,村口只有一棵老槐树,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是他童年最清晰的记忆。父亲在他 10 岁那年上山砍柴时失足坠崖,母亲用一双裹过小脚的手,撑起了整个家。三个姐姐比他年长不少,早早辍学外出打工,每月寄回的微薄工资,加上母亲种玉米、喂猪的收入,像凑份子一样,勉强供他读完了小学、中学,直到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把通知书揣在怀里,在村里走了一圈又一圈,逢人就说 “我家文忠考上北京的大学了”。三个姐姐特意从打工的城市赶回来,凑了 500 块钱塞给他,大姐姐红着眼眶说:“弟,到了北京好好学,咱家人以后就指望你了。” 陈文忠记得,那天他背着母亲连夜缝的被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到北京。走出北京站的那一刻,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汽车鸣笛声、人群嘈杂声交织在一起,让他这个农村孩子既惶恐又着迷。
四年大学生活,陈文忠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实践上。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专业课成绩始终稳居年级前列,还利用课余时间在电脑城打工,跟着技术人员学装机、修电脑,后来又参与了几个小型网站的开发项目。北京的繁华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这里有最好的工作机会,有最前沿的技术,更有他从小就向往的 “城里生活”。毕业前夕,辅导员劝他回老家考公务员,说稳定体面,还能照顾家人,但陈文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在日记本上写道:“我要留在北京,买房、落户,让母亲和姐姐们过上好日子。”
凭借优异的成绩和丰富的实践经验,陈文忠顺利通过了一家外资网络公司的面试。面试那天,他穿着借来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面对面试官的英文提问,虽然紧张得手心冒汗,却依旧条理清晰地回答了所有问题。当 HR 告知他被录用,试用期月薪 5000,转正后 8000 多时,陈文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1998 年的北京,普通工薪阶层的月薪不过一两千,8000 多的收入足以让他跻身 “高收入人群”。
入职后,陈文忠被分配到国贸写字楼的办公室。每天穿着整洁的衬衫,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敲击着键盘编写代码,午休时和同事去楼下的咖啡馆喝咖啡,这种 “白领生活” 让他既自豪又满足。他租住在朝阳区一个老旧小区的单间里,虽然房子不大,但离公司近,每月房租 1500 块。他省吃俭用,每月固定寄 2000 块钱回农村老家,剩下的钱都存了起来,盘算着攒够首付就买房,早日把户口迁到北京。
工作稳定后,身边的同事开始热心地给陈文忠介绍对象。他长相周正,身高一米八,性格沉稳,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条件算得上优秀。但每次相亲,只要女方得知他来自河北农村,家里有年迈的母亲和三个姐姐需要照顾,态度就会变得冷淡。有个女孩直白地说:“我想找个北京本地的,家里没那么多负担。” 还有的女孩虽然没明说,但眼神里的嫌弃让陈文忠如芒在背。几次相亲失败后,陈文忠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他知道,农村出身是他在北京婚恋市场上最大的 “短板”。
这种失落感一直持续到 2000 年春天。经朋友介绍,陈文忠认识了刘诗龄。刘诗龄和他同岁,身高一米六左右,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性格温柔内敛。她的父母原本是海淀区的菜农,上世纪 90 年代末,北京扩建征地,家里的菜地被征用,不仅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还落了北京市户口。刘诗龄是家里的独生女,大专毕业后在一家服装公司做会计,月薪 2000 元左右。
第一次见面是在海淀公园,陈文忠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买了两瓶矿泉水。刘诗龄准时赴约,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说话轻声细语,给陈文忠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聊天时,陈文忠没有隐瞒自己的家境,坦诚地说:“我老家在农村,父亲早逝,母亲和姐姐们供我读完大学,现在我在北京打拼,想早点买房落户。” 他以为刘诗龄会像之前的女孩一样退缩,没想到刘诗龄听完后,温柔地说:“你挺不容易的,能靠自己走到今天,很厉害。”
刘诗龄的坦诚和理解让陈文忠心里一暖。其实,刘诗龄对陈文忠也颇有好感。他长相帅气,谈吐得体,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比她之前认识的男生都要优秀。更重要的是,陈文忠的坦诚让她觉得可靠。回家后,刘诗龄把陈文忠的情况告诉了父母,母亲王敏琴听后,沉思了片刻说:“农村出身没关系,只要人踏实、能赚钱就行,改天让他来家里吃饭,我看看。”
周末,陈文忠买了水果和营养品,来到刘诗龄家。刘家的房子是三室一厅,装修简单却整洁。王敏琴和丈夫刘方勇早已在门口等候,王敏琴上下打量着陈文忠,眼神里带着审视。饭桌上,王敏琴问得很详细,从陈文忠的工资收入、工作前景,到老家的具体情况、姐姐们的工作状况,一一过问。陈文忠不卑不亢,如实回答,既不刻意讨好,也不隐瞒回避。刘方勇话不多,只是偶尔劝陈文忠喝酒,王敏琴则一边给陈文忠夹菜,一边暗自盘算。
饭后,陈文忠离开后,王敏琴对刘诗龄说:“这小伙子人长得不错,工作也好,工资还高,虽然是农村的,但家里负担也不算太重,三个姐姐都嫁人了,以后主要就是照顾他母亲。” 刘方勇也点头说:“看着挺踏实的,不像那种油嘴滑舌的人。” 得到父母的认可,刘诗龄心里很高兴,陈文忠也松了口气,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陈文忠不知道的是,王敏琴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她和丈夫刘方勇一辈子没正经工作,以前靠种菜谋生,征地后虽然有了房子和户口,但没了收入来源,只能靠征地补偿款过日子。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老伴老了以后,只能靠女儿女婿养老,所以给女儿找对象,不仅要找个能赚钱的,更要找个 “听话” 的,最好能当上门女婿,将来把重心放在刘家。陈文忠来自农村,在北京无依无靠,收入又高,人也一表人才,正好符合她的要求。
刘诗龄从小就听话,凡事都听父母的安排。在认识陈文忠之前,她曾和大专同学王鲁热恋过。王鲁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父母是下岗工人,他毕业后在一家事业单位做办事员,月薪不到 2000 元。刘诗龄和王鲁感情很好,两人甚至规划过结婚后的生活,但王敏琴得知后,坚决反对。“他家条件太差了,父母下岗,他工资又低,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王敏琴对刘诗龄说,“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下家,比他强一百倍,你必须和他分手。”
刘诗龄不愿意,和母亲吵了好几次,甚至以死相逼,但王敏琴态度坚决,不仅不让她和王鲁见面,还跑到王鲁单位去闹,让王鲁颜面尽失。王鲁知道自己拗不过王敏琴,也不想让刘诗龄为难,只能忍痛和她分手。分手那天,王鲁红着眼眶对刘诗龄说:“你去找你的小白领吧,我倒要看看,将来是谁混得好。” 刘诗龄当时以为这只是气话,没想到不久后,王鲁就从单位辞职,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公司,从此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2000 年 10 月 1 日,在王敏琴的催促下,陈文忠和刘诗龄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少数朋友。结婚当天,陈文忠穿着西装,刘诗龄穿着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但陈文忠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这场婚姻似乎被岳母牢牢掌控着。
婚后不久,王敏琴就对陈文忠说:“你在朝阳区租房每月要花 1500 块,太浪费了,不如退了,搬到家里来住,还能省下房租钱。” 陈文忠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上班在国贸,搬到海淀区后,每天通勤要三个多小时,但看着岳母 “为他好” 的表情,又想到自己在北京无依无靠,婚后岳母一家就是自己的亲人,便答应了。
搬过去后,王敏琴又提出:“以后家里的钱统一由诗龄保管,你每月工资都交给她,我帮你们存着,免得你们乱花。” 陈文忠心里不太愿意,他觉得夫妻之间应该有自己的财务自由,但刘诗龄说:“妈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攒钱买房,统一保管也方便。” 陈文忠想想也是,便同意了,每月发工资后,除了留下几百块零用钱,其余的都交给刘诗龄。
让陈文忠没想到的是,刘诗龄把钱悉数存到了王敏琴的存折上。当他偶然得知真相后,心里很不舒服,对刘诗龄说:“咱们按月给家里交生活费就行,没必要把所有钱都交给妈存着,时间长了容易产生矛盾。” 刘诗龄把他的话告诉了王敏琴,王敏琴不以为然地说:“我和你爸都是快五十的人了,将来这家里的财产还不都是你们的?分那么清干什么?我帮你们存钱,还不是怕你们年轻人乱花钱,到时候买房、养孩子都没钱。” 陈文忠见岳母这么说,也不好再坚持,只能默认了这种安排。
作为 CBD 商圈的白领,陈文忠免不了有应酬。国贸一带的消费水平不低,请客户吃饭、唱歌,每次都要花几百块。他每月留下的几百块零用钱,往往不到一个星期就花光了。有一次,他请客户吃饭花了 800 块,兜里的钱不够,只能向同事借钱垫付。这件事被王敏琴知道后,很不高兴,对刘诗龄说:“以后少给陈文忠零花钱,他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不能惯着他。”
从那以后,刘诗龄开始严格控制陈文忠的零花钱,每月只给 500 块,花完了就不再给。刚开始,陈文忠还能勉强应付,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应酬,但有时候实在推不掉,只能再次向同事借钱。有一次,他向刘诗龄要钱,想给母亲买件羽绒服,刘诗龄却在王敏琴的指示下,埋怨他说:“你妈在农村穿那么好干什么?家里要攒钱买房,你就不能省着点花?” 最后,只给了他 200 块钱,还说:“这钱省着点用,别乱花。”
陈文忠拿着 200 块钱,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岳母是为了攒钱买房,但这种毫无底线的控制让他感到窒息。他开始怀念自己租房住的日子,虽然房子小,但自由,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为零花钱发愁。但他又安慰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等买了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新婚的甜蜜很快被日常琐事冲淡。陈文忠发现,自己这个 “上门女婿” 的处境远比想象中复杂。王敏琴是个絮絮叨叨的女人,凡事都要管,大到家里的财务支出,小到陈文忠的穿衣吃饭、言行举止,都要一一过问。陈文忠在农村长大,说话直来直去,做事不拘小节,吃饭的时候偶尔会吧唧嘴,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大,这些都成了王敏琴数落他的理由。
“陈文忠,吃饭能不能小点声?跟没吃过饭似的。”“陈文忠,走路能不能挺胸抬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看就是农村来的。”“陈文忠,你怎么又把袜子扔在沙发上?说了多少遍了,要讲卫生。”
每次被数落,陈文忠都想反驳,但看着刘诗龄为难的眼神,只能忍了。他觉得,只要自己退让,就能维持家庭的和睦。可他的退让,却让王敏琴更加得寸进尺。有一次,陈文忠和刘诗龄因为一点小事争辩了两句,王敏琴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陈文忠:“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心眼?诗龄是女孩子,你就不能让着她点?” 陈文忠想解释,但王敏琴根本不给她机会,一直护着刘诗龄。那一刻,陈文忠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就像个外人,没有一点尊严。
2000 年年底,刘诗龄怀孕了。这个消息让全家都很高兴,王敏琴更是忙前忙后,对刘诗龄照顾得无微不至。但让陈文忠没想到的是,王敏琴以 “保护胎儿” 为由,让刘诗龄搬到她的房间里住,和他分居。“怀孕前三个月很关键,不能同房,诗龄跟我住,我能照顾她。” 王敏琴说。
陈文忠虽然不愿意,但也知道怀孕初期的重要性,只能同意。分居后,他住在客厅的沙发上,每天看着妻子和岳母睡在同一个房间,心里很不是滋味。有好几次,他想跟妻子说说话,亲近一下,但在王敏琴的注视下,只能欲言又止。那种孤独和失落感,像潮水一样包裹着他,让他整夜难眠。
2001 年 9 月,刘诗龄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孩子的出生让王敏琴和刘方勇欣喜若狂,王敏琴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老刘家终于有后了!” 陈文忠也很高兴,看着襁褓中粉嫩的婴儿,心里充满了为人父的喜悦。他早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叫 “陈凯旋”,希望他将来能一帆风顺,凯旋而归。
但让陈文忠没想到的是,王敏琴竟然自作主张,让孩子姓刘。“孩子是我们刘家的后代,当然要姓刘,就叫刘凯旋。” 王敏琴说。陈文忠当场就急了:“妈,孩子姓陈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是孩子的父亲,怎么能让他姓刘?” 王敏琴不以为然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孩子跟谁姓不一样?你是我们家的上门女婿,就是刘家的人,孩子自然要姓刘。”
“我不是上门女婿!” 陈文忠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和诗龄是平等的,孩子应该姓陈!”“你不是上门女婿是什么?你住我们家的房子,花我们家的钱,你的工资都交给我们保管,不是上门女婿是什么?” 王敏琴也火了,“今天这孩子必须姓刘,不然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婿!”
刘诗龄在一旁劝道:“妈,文忠,你们别吵了,孩子姓什么都一样。” 但她的话根本不起作用,陈文忠和王敏琴吵得面红耳赤。陈文忠看着刘诗龄,希望她能站在自己这边,但刘诗龄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最后,陈文忠只能妥协,他知道,如果坚持下去,只会让矛盾越来越深,而且刘诗龄还在坐月子,不能生气。
但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孩子出生后,他偷偷给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告诉她孩子叫陈凯旋。他不敢告诉母亲真相,怕母亲伤心。挂断电话后,陈文忠站在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前,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流和高楼大厦,突然泪流满面。他来北京打拼多年,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尊严和幸福,可如今,他连自己孩子的姓氏都做不了主,活得如此窝囊。
2002 年春节,陈文忠想把刚满周岁的儿子带回老家,让母亲看看孙子。他知道母亲想念孙子,每次打电话都要问孙子的情况。但他刚把想法说出来,就被王敏琴坚决拒绝了。“农村条件那么差,没有暖气,没有自来水,天寒地冻的,孩子那么小,万一冻着、生病了怎么办?” 王敏琴说,“要回你自己回,孩子不能回。”
刘诗龄也附和道:“妈说得对,孩子太小,经不起折腾,等孩子大一点再回去吧。” 陈文忠看着妻子,心里充满了失望。那个春节,他只能一个人回了老家,手里拿着几张孩子的照片。母亲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文忠,孩子呢?怎么没把孩子带回来?” 陈文忠只能找借口说:“孩子太小,路途远,怕生病,下次一定带回来。”
母亲没有追问,只是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孩子的照片,嘴里喃喃自语:“我的乖孙子,奶奶好想你。” 陈文忠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和布满皱纹的手,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临回北京前,母亲熬了三个通宵,给孙子纳了两双虎头棉布鞋,鞋面上绣着一个小小的 “陈” 字。“这是奶奶给孙子做的,让他穿着暖和。” 母亲把鞋子递给陈文忠,眼里满是期待。
回到北京后,陈文忠满心欢喜地给孩子换上虎头鞋,想拍几张照片寄给母亲。可王敏琴看到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说:“这鞋子太老土了,现在哪有孩子穿这个?赶紧换下来。” 陈文忠说:“这是我妈熬夜做的,还绣了孩子的姓,让孩子穿几天吧。” 王敏琴不容分说,一把把鞋子从孩子脚上脱下来,扔到一边:“穿这个多丢人,让人看见笑话。”
陈文忠当时没多说什么,但后来再也没见过这双鞋。他问刘诗龄,刘诗龄告诉他:“妈说这鞋子不好看,已经送给邻居家的小孩了。” 陈文忠听后,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母亲为了做这双鞋,手被针扎破了好几次,这不仅是一双鞋子,更是母亲对孙子的思念和疼爱,可岳母竟然如此不珍惜。从那一刻起,陈文忠对王敏琴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
2002 年 3 月,陈文忠在北五环看中了一套 120 多平米的期房,单价每平米 6000 多,总价 70 多万。他算了一下,自己手里有 20 多万积蓄,再加上岳母之前说要赞助的 5 万,首付 30 万就够了,剩下的可以贷款。他兴奋地把买房的想法告诉了刘诗龄,刘诗龄也同意了,觉得每天通勤三个多小时确实辛苦,而且孩子将来上学也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