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23日的东莞,黄昏正像一块被揉皱的橘红色绸缎,慢悠悠地铺在珠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上。空气里还飘着晚春的潮湿,混杂着工厂区飘来的机油味、路边大排档炒河粉的香气,还有远处荔枝林里若有若无的草木气。一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破开这层暮色,轮胎碾过柏油路时带起细碎的沙粒,最终稳稳停在市中心丽晶酒店的旋转门前。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只擦得锃亮的棕色牛皮鞋,鞋跟在大理石台阶上敲出的一声轻响。随后,一个四十出头的西方人下了车,他个子很高,肩背挺得笔直,只是体态偏瘦,深蓝色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银灰色的浪琴表——表针正指向17点42分。他叫詹姆斯,是美国金霸王公司总部派来的高级机械工程师,过去一个多月,他都在东莞的金霸王工厂里盯着新生产线的安装调试。
丽晶酒店的旋转门像一只不停眨眼的金色眼球,把詹姆斯卷了进去。大堂里水晶吊灯的光洒在他身上,映出他眼角细密的疲惫——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能结束这趟差旅了。下午工厂的中方经理拍着他的肩膀说詹姆斯,恭喜你,还递给他一张月底回纽约的机票确认单。他当时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心里已经在盘算:回酒店吃晚饭,然后给家里打个电话。纽约现在应该是凌晨,等他吃完饭,妻子苏珊正好该起床了,他要告诉她,这次回去带了她念叨了很久的广式腊肠。
他不知道,这念头会永远停在1998年的暮色里。
丽晶酒店那时还是东莞城里数得着的高档去处。它是美国卡尔森环球酒店集团的牌子,这个在82个国家开了近1700家酒店、度假村和餐厅,连游轮业务都做得风生水起的巨头,1996年刚把触角伸到中国内地,就选中了制造业正在爆发的东莞,和中方合资建起这家三星级宾馆。对詹姆斯这样的美国人来说,住在这里像找到了一片熟悉的——走廊里飘着美式咖啡的焦香,餐厅能点到七分熟的牛排,连客房里的洗发水都是他习惯的柑橘味。按美国人在外旅行的惯例,只要有同胞开的宾馆,他们总会优先选择,詹姆斯从2月11日元宵节那天抵莞,就一直住着605房。
电梯上升时轻微的失重感里,詹姆斯摸了摸口袋里的房卡。他按下6楼的按钮,金属面板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轻颤。走出电梯,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有他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605房的门虚掩着一条缝,大概是上午保洁员离开时没关紧。他推开门,把公文包扔在玄关的矮柜上,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房间电话。
您好,餐厅。电话那头传来年轻服务生的声音,带着点广东腔的普通话。
一份黑椒牛柳意面,加一份蔬菜沙拉,詹姆斯的中文带着纽约腔的卷舌,麻烦尽快,谢谢。
先生不好意思,服务生的声音有点为难,今天有婚宴,厨房忙不过来,可能要等半小时......
没关系,我等。詹姆斯挂了电话,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是东莞正在疯长的城市轮廓,成片的厂房像搭积木似的铺开,远处的塔吊还在转动,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张苏珊和女儿艾米的合照——艾米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正举着冰淇淋往苏珊脸上抹。他笑着用手指碰了碰照片里女儿的脸颊,心里数着:还有七天,就能抱到她了。
后来刑警调阅通话记录时,确认这个电话结束于18点05分。
大约二十分钟后,605房的门铃响了。詹姆斯以为是晚餐提前到了,他正弯腰在行李箱里找睡衣,随口应了声,甚至没抬头看一眼猫眼。门被推开的瞬间,带进一股走廊里的冷气,他直起身,还没来得及说,就看见两个陌生男人的影子罩了过来。
其中一个人手里攥着根麻绳,另一个腋下夹着卷封箱胶带。他们的脚步声很轻,显然是踮着脚走的,地毯没发出一点声响。詹姆斯的第一反应是后退,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那里平时别着一把拆工具的瑞士军刀,但今天换了件衬衫,刀落在工厂的工具箱里了。
你们是谁?他的中文突然变得磕巴,声音里的惊恐像被捏碎的玻璃碴。
没人回答。第一个人已经扑了上来,麻绳像条蛇似的缠上他的手腕。詹姆斯猛地往旁边挣,胳膊肘撞在对方的肋骨上,听见一声闷哼。另一个人绕到他身后,胶带一声撕开,糊在他嘴上。他闻到胶带的化学气味,像工厂里劣质胶水的味道,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绝望——他知道这不是送餐的。
挣扎中,他踢翻了茶几,玻璃杯摔在地毯上没碎,但里面的水洇开了一大片深色。他看见其中一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金属反光晃了他的眼。接着是胸口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他低头,看见衬衫上渗出一朵红色的花,还在慢慢变大。
他想喊,嘴里的胶带却让声音变成了呜咽。第二下、第三下,疼痛像潮水似的漫上来,把他的意识卷走了。倒下时,他的头磕在床头柜上,浪琴表的表带断了,表盘在地毯上转了几圈,停在18点20分。
18点32分,餐厅送餐员小林端着托盘走到605房门口。托盘里的意面还冒着热气,黑椒酱的香味混着沙拉的清爽,他咽了口唾沫,抬手按了门铃。
叮咚——
没反应。他又按了一次,走廊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詹姆斯先生?您的晚餐。他试着喊了一声,门里静悄悄的。
他有点纳闷。婚宴确实忙,耽误了几分钟,但客人应该等着呢。难道在洗澡?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没听见水声,也没听见电视声,连呼吸声都没有。他皱着眉往楼梯口走,想去服务台问问。
六楼服务台的当班服务员是阿梅,正趴在台账上核对房态。梅姐,605的客人没应门,小林把托盘放在台面上,是不是出去了?
阿梅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可能啊,詹姆斯先生17点40分就回房了,没见他下来过。她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电梯,要下楼必须经过这儿,我眼睛没离开过台面。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拿起了内线电话,拨了605。听筒里传来嘟——嘟——的长音,响了十声,没人接。
怪了。阿梅放下电话,和小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她从抽屉里拿出备用房卡,走,去看看。
到了605门口,阿梅又按了三次门铃,喊了两声詹姆斯先生,门里依然死寂。她深吸一口气,把房卡插进锁孔,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门缝钻出来,像菜市场肉摊的味道,却更腥、更冲,带着点甜腻。阿梅和小林都僵住了,谁也没敢推门。最后还是阿梅咬了咬牙,把门推开了半尺——她看见地毯上深色的水渍,还有詹姆斯倒在地上的背影,衬衫后背已经被血浸透了。
小林手里的托盘一声掉在地上,意面撒了一地。阿梅一把捂住他的嘴,手却抖得厉害,她摸到口袋里的对讲机,声音都在发颤:总台!总台!605房出事了!快报警!
三分钟后,丽晶酒店的大堂突然被刺耳的警笛声灌满。先是两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刹在门口,接着是东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白色勘查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像野兽在嘶吼。十几辆警车很快把酒店围得水泄不通,穿制服的警察拉起黄色警戒线,把探头探脑的住客和路过的行人都拦在外面。
所有人不准进出!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是莞城分局刑侦大队的队长老王,他刚从勘查车上跳下来,手里还攥着帽子,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所有员工到会议室集合!住客待在自己房间,等我们派人登记!
刑警们分成几波冲进酒店。技术队的人背着勘查箱直奔六楼,老王带着人去大堂和服务台找证人,还有人守在电梯口和消防通道,像撒开一张网,把整个酒店罩了起来。
六楼走廊里,阿梅和小林还瘫在服务台旁,脸色惨白。老王走过去,递给他俩一瓶矿泉水:别怕,慢慢说,今天605附近有什么异常?
阿梅喝了口水,喉咙还是发紧:下午......大概詹姆斯先生回来前半小时,603房住进来三个人。
三个人?老王皱眉,登记了吗?
登了,一个人出示了身份证,说住一天。阿梅指了指台账本,叫印公国,河南的。
奇怪的是,小林插话,声音还在抖,他们住进去没多久,大概詹姆斯先生回来后十分钟,就退房走了。我看见其中一个人拎着个中型旅行箱,黑色的,上面有银色拉链。
旅行箱?老王追问,你确定?
确定,阿梅点点头,我记得那箱子,前几天605房保洁时,我好像在詹姆斯先生房间见过一模一样的!当时还想,这箱子看着挺贵的。
老王立刻挥手:去查603房!
两个刑警拿着房卡冲进603。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没叠,茶几上扔着个空烟盒,是红塔山。靠窗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型拉杆箱,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队长,一个刑警拿着勘查灯照了照,箱子里干干净净,像特意擦过。
另一边,技术队已经进了605房。房间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勘查人员戴着口罩和手套,在地上铺了勘查踏板。詹姆斯趴在地毯上,胸口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已经形成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泊。技术人员用尺子量了血泊的范围,又在四周仔细搜寻——床头柜下找到一卷没拆开的封箱胶带,床底拖出一根一米多长的麻绳,上面还沾着几根棕色的头发。
提取指纹。技术组长低声说。相机的闪光灯在房间里不停亮起,把每一个角落都拍了下来。
法医蹲在尸体旁,小心翼翼地翻开詹姆斯的衬衫。三处刀伤,都在胸部,他用镊子拨开伤口边缘,这处最深,穿透了心脏,是致命伤。他抬头,凶器应该是单刃匕首,刃宽约三厘米。
勘查持续了两个小时。技术队在605房提取到三枚模糊的指纹,603房也有几枚,但都不完整。封箱胶带、麻绳和那个空拉杆箱上,什么痕迹都没有。
队长,技术组长摘下口罩,这伙人反侦察意识很强。胶带、绳子、箱子上都没指纹,像是戴了手套,或者用东西擦过。
法医补充:从现场挣扎痕迹看,死者反抗过。凶手应该是先想绑人抢劫,没成功才动的手。
案情很快报到了广东省公安厅和公安部。当晚九点,东莞市公安局紧急抽调18名刑警,组建了3·23凶杀案专案组。省厅刑侦总队的两位专家也连夜开车从广州赶来,车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
现在的问题是,专案组首次案情分析会上,省厅专家老李敲着桌子,布控已经半小时了,东莞所有路口和火车站都卡住了,但没任何消息。这伙人可能已经逃出东莞了。
老王叹了口气:要是有监控就好了。他指了指窗外,丽晶大堂没装摄像头,附近路口也没有,连他们怎么来的、怎么跑的都不知道。
桌上摊着整理好的线索:有形的,是印公国的身份证信息、几枚模糊指纹、封箱胶带和空拉杆箱;无形的,是凶手冷静的反侦察手段——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作案。
先从印公国查起,专案组组长拍板,杨军,你带三个人,连夜去河南信阳新县,查这个人!
杨军站起来,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凌晨一点,杨军的警车驶出东莞市区。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动,把路灯的光晕搅成一片模糊。车里的四个人都没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一千多公里的路,他们打算一口气开完。
第二天下午三点,警车终于停在新县公安局门口。县局的同志已经查好了户籍:印公国,28岁,新县无尘河镇人,木工。
走,去无尘河。杨军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无尘河镇在大别山脚下,土路坑坑洼洼,警车颠簸着开进村子时,正赶上放学,一群孩子追着车跑。镇派出所的老张在路口等着:印公国应该在家,他娘上午还来买过菜。
印家是两间土坯房,院门口堆着几堆木头,刨花撒了一地。杨军刚推开虚掩的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有人在家吗?他喊了一声。
一个老太太从屋里探出头:谁啊?
我们是公安局的,找印公国。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高个子男人拎着个彩条包走进来,裤脚沾着泥,手里的包沉甸甸的,还在晃。娘,我回来了。他抬头看见穿警服的,愣了一下。
你是印公国?杨军问。
是......男人把包放在地上,眼神有点慌。
身份证给我看看。
印公国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皮的身份证,杨军接过来一看,照片是他本人,但纸质粗糙,边缘还有毛边——假的。
这几天你在哪?杨军盯着他的眼睛。
在朱洼村给姓李的盖房子,印公国咽了口唾沫,今天中午才完工,我爹病了,就提前回来了。他指了指地上的包,这里面是工钱,还有东家给的两瓶酒。
杨军打开包,里面果然是些木工工具,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装着几百块钱和两瓶酒。你在派出所等着。他对印公国道,然后对同事说,去朱洼村。
朱洼村离镇上有五公里,等他们摸黑找到李家时,院子里还堆着砖瓦。印公国?姓李的房主拍着大腿,他在这干了一个星期了,昨天还帮我上梁呢,咋了?
旁边几个干活的也跟着说:是啊,他天天跟我们一起吃睡,没离开过。
回到镇上,杨军又找到印公国:身份证怎么回事?
印公国低着头:年前在石家庄打工,身份证丢了。嫌补证麻烦,就花30块找个朋友办了个假的......
他们连夜找到那个办假证的,对方也证实了印公国的话。
白跑一趟。回程的路上,一个刑警叹气。杨军望着窗外漆黑的山,没说话——他知道,这案子才刚开始。
东莞这边,鲍建国正盯着地图发愁。这位年近五旬的重案大队副大队长,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手里总捏着个搪瓷杯,里面泡着浓茶。他负责查三个嫌疑人是怎么来丽晶酒店的。
问过门童小王了吗?他对旁边的刑警说。
问了,刑警递过来笔录,小王说,那三个人是坐一辆蓝色桑塔纳来的,他给开的门。车牌没记,就记得司机前挡挂了个金色的地球仪,拳头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