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兆平的吧? 陈新建站起身,走到床边,箱子的皮革味混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打开看看。
没钥匙。 老头往后缩了缩,手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陈新建从腰间摸出把小刀,插进锁孔一别, 一声,箱子开了。阿强倒吸口凉气 —— 里面叠着件米黄色衬衫,领口有块暗褐色的污渍,用手一捻,硬硬的,像干涸的血;一件红色连衣裙,后摆沾着泥,形状像片枫叶;还有一沓照片,大多是梁兆平和刘富敏的合影,两人在海边笑,在舞厅搂腰,梁兆平的手总是紧紧攥着刘富敏的手腕;最底下压着把不锈钢刀,刀刃磨得雪亮,边缘有细微的锯齿,刀鞘上还沾着点白色的组织,像没刮干净的肉沫。
这...... 老头的嘴唇哆嗦着,突然捂住胸口,直往下滑。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老式拨号电话的铃声尖锐刺耳,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像颗炸雷。陈新建的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他拔出手枪,抵住老头的后腰,声音压得像冰:接。说你是他叔,问他在哪,别耍花样,不然这枪走火,我可不负责。
老头抖着手拿起听筒:
叔,我那箱子...... 听筒里传来个男声,正是黄大妹描述的低沉嗓音,还带着点汽车引擎的背景音。
快逃!警察在这! 老头突然扯着嗓子喊,声音破了音,像被踩住的猫。
电话
地挂了。陈新建踹开窗户,看见巷口一个穿米黄色衬衫的身影正狂奔,衬衫下摆被风吹得扬起,露出腰间的皮带。他抓起对讲机吼:芙蓉街方向,目标梁兆平,一米八,左眼角有疤!穿米黄色衬衫! 等他带着阿强冲下楼,巷子里早就没了人影,只有只流浪狗蹲在垃圾堆旁,啃着块带血的骨头,见人来,呜咽着跑了。
8 月 22 日上午八点,红勘公众殓房的永别厅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亲友的哭声,像团化不开的浓痰。刘富敏的棺材是最便宜的杉木款,薄得能看见里面的白布,停在厅中央,盖着块褪色的红布,边角磨出了毛边。齐淑兰抱着刘富敏的小女儿刘明明,哭得直抽抽,明明才六岁,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奶奶的哭声吓着了,也跟着哇哇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女儿刘永莲十二岁,扶着棺材,脸白得像纸,嘴唇咬出了血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棺材盖,像要把那木头看出个洞来。十几个亲友站在厅角,没人说话,只有吊扇
地转,扇叶上积着厚厚的灰。
记者们挤在门口,相机快门声像雨点似的,闪光灯在棺材上明明灭灭,像鬼火。一个戴眼镜的男记者往前凑,想拍棺材缝里露出的白布,被刘永莲推了一把:别拍了!我妈都这样了! 记者们愣了一下,又举着相机往前涌 —— 他们要拍的是棺材里的脸,那个没有五官、眼球突出的脸,报纸说了,这才是 。
祭祀仪式快结束时,刘富敏的弟弟刘富安突然从怀里掏出把菜刀。他三十来岁,在码头扛活,胳膊上全是肌肉,青筋暴起。姐,我帮你追凶! 他大吼一声,声音震得吊扇都晃了晃,右脚猛地跺在地上, 的一声,水泥地上似乎都裂开了道缝。菜刀劈在棺材盖上, 巨响,火星四溅,刀尖朝下扎进三寸深,木渣簌簌往下掉。
人群炸开了锅。齐淑兰尖叫着想去拉,被张太拦住:让他来,这是茅山术里的劈棺追凶,能让冤魂跟着凶手,跑不了的! 刘富安盯着菜刀,眼睛通红,血丝像蜘蛛网似的蔓延:梁兆平,我姐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躲到天涯海角,她都能找到你!
灵车启动时,天阴了下来,飘起了细雨。菜刀还插在棺材上,随着灵车颠簸,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只瞪着的眼睛。记者们追着灵车跑,相机里的画面越来越远 —— 没人注意到,灵车后窗的玻璃上,映出个模糊的红衣影子,长发垂到腰间,随着车的晃动轻轻摆动。
8 月 23 日晚上十点,深水埗基隆街的后巷飘着雨。女警林美娟踩着水洼巡逻,靴子里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
响。巷口堆着垃圾桶,馊臭味混着雨水往鼻子里钻,绿头苍蝇嗡嗡地绕着飞。墙面上用红漆写着 情色电话,号码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她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听见
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从楼上掉下来,紧接着是骨头撞在水泥地上的脆响。
后巷深处,一个男人趴在地上,额头淌着血,混着雨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血水里还漂着块带头发的头皮。林美娟掏出手电筒照过去,光柱扫过男人的脸 —— 左眼角有块疤,是梁兆平!他还活着,手指在地上抠着,留下几道血痕,像在写什么。
你怎么样? 她蹲下去想扶,男人突然抓住她的裤腿,力气大得吓人,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有鬼...... 红衣女鬼...... 他眼神涣散,嘴角淌着血沫,牙齿上全是血,她在追我...... 红裙子...... 长头发...... 说要把我欠她的都拿回来......
林美娟以为他摔傻了,掏出手铐想先把他铐住。手指碰到他的口袋,一张照片掉了出来,落在血水里。照片上是刘富敏,穿着红裙子,站在长城别墅门口,笑靥如花,背后的木牌上 5 号房 三个字清晰可见。背面用圆珠笔写着 ,旁边还有行小字,被血渍糊了一半,依稀能看清 以代为割肉。钱包里的名片上,赫然印着 梁兆平,地址还是圆周街。
广华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正在给梁兆平缝额头的伤口。他一共缝了七针,麻药劲没过,却一直瞪着天花板,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嘴里念叨着:她就在门口...... 红裙子...... 没脸...... 林美娟守在手术室外,想起早上灵车后窗的影子,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像是有人对着她的脖子吹了口气。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雨丝飘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凉得像冰块。
审讯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照得人眼睛发花。梁兆平坐在铁椅子上,额头缠着纱布,渗出血迹,左眼角的疤在灯光下格外清楚,像条正在蠕动的虫子。陈新建把照片拍在桌上,玻璃桌面震得嗡嗡响:认识她吗?
梁兆平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嘴角却微微上扬,像在笑。
8 月 15 号凌晨,你在长城别墅 5 号房做了什么? 陈新建的声音敲在审讯室的墙上,嗡嗡作响,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混着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沉默了五分钟,梁兆平突然笑了,笑声在密闭的房间里回荡,像铁皮摩擦:我杀了她。
他说,1973 年在罗马美发室认识刘富敏,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每周去三次,点 宝弟金陵,每次都多给一倍的钱,有时候还带点心给她,是街口那家店的杏仁酥。我跟她说,别做这个了,我养她。 梁兆平的手指抠着椅子扶手,木头被抠出几道印,她总笑我,说我开货车的,能养得起谁?说我没本事,没出息......
刘富敏换了三家美发厅,他就跟到三家。8 月 14 号晚上,他打电话到 正宗女子美发厅,说 最后见一面,给她个惊喜。他买了条红裙子,就是她照片上穿的那条,花了他半个月工资。两人在长城别墅开了房,他把裙子递给她,又提结婚,刘富敏突然笑了,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出来了:梁兆平,你没钱,床上也不行,谁跟你结婚?我见的男人多了,你这样的,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她不该说这个的。 梁兆平的眼神突然狠起来,瞳孔缩成了针尖,我喝了半斤米酒,脑子一热,就掐住她脖子了。她挣扎的时候,指甲刮到我胳膊,现在还有印子......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果然有几道浅浅的疤,她没挣扎多久,眼睛瞪得老大,像要吃人......
为什么割掉她的五官? 陈新建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感觉自己的指甲快要嵌进肉里。
恨她。 梁兆平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不想让别人再看她的脸,不想让别的男人碰她...... 她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铁栏杆,再说,那样你们就认不出她了,抓不到我了...... 我把那些东西藏在空调里,看着你们找不到,很有趣......
那你为什么被推下楼?
梁兆平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惊恐,像见了鬼:是她!穿红裙子的她!在天台上追我,头发很长,遮住了脸,说要把我欠她的都拿回来...... 她掐我脖子,跟我掐她一样......
1975 年 2 月,高院的审判厅里挤满了人。旁听席上,齐淑兰穿着黑布衫,手里攥着刘富敏的照片,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刘永莲坐得笔直,眼神像淬了冰。杨铁玲审判专员坐在法官席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被告席 —— 梁兆平穿着囚服,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光洁的额头,嘴角总是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像在享受这场审判。
主控官呈上法医报告、凶器鉴定、证人证词,最后指着梁兆平,声音洪亮:被告因被拒绝求爱,残忍杀害被害人并毁尸,动机卑劣,手段凶残,社会影响极坏,应判谋杀罪!
辩方律师递上两份精神科报告。其中一份写着:被告长期饮酒,每日饮用量超过一斤米酒,案发当晚还服用了镇静药物,导致情绪失控,属暂时性精神失常。 另一位专家出庭作证,扶了扶眼镜:他的智商只有 85,低于常人平均水平,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行为,尤其是在酒精和药物作用下。
陪审团讨论了七个小时。5 比 2 的投票结果宣布时,梁兆平突然笑出了声,笑声在庄严的法庭里回荡,格外刺耳。误杀罪成立,判处监禁十年。 杨铁玲敲下法槌,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却盖不住那笑声。
法警押着梁兆平往外走,经过旁听席时,他突然转头看向齐淑兰,露出个诡异的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齐淑兰当场晕了过去,被人抬着送出法庭。
1975 年 4 月 5 日,梁兆平被送往赤柱监狱。据说他进监狱的那天,监狱上空飘着红雾,像块巨大的血布。看守说,夜里总听见他牢房里有女人的哭声,尖得像指甲刮玻璃,还看见过牢房窗上有个红衣影子,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长城别墅后来改名叫 平安旅馆,但没人敢住 5 号房。老板在门口挂了面八卦镜,镜子上积满了灰。1980 年,一个妓女在 5 号房被发现勒死在床上,死状和刘富敏很像,脸上也少了块皮肉;1985 年,旅馆老板的女儿在房里上吊,穿的是件红裙子,裙摆拖在地上,像滩凝固的血。
2015 年,陈新建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演过二十多部警匪片,每次演到凶案现场,眼神都格外到位,导演说他 自带杀气那案子邪门。 他对着镜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桌上放着杯没喝完的茶,已经凉透了,科学解释不了的事,不一定不存在。我是天主教徒,信上帝,但那回,我真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镜头扫过他身后的书架,最上层摆着个相框 —— 年轻的陈新建站在长城别墅门口,穿着警服,意气风发,背后的木牌上,5 号 两个字隐约可见,像个没愈合的伤口。
如今的洗衣街早就变了样,高楼取代了旧楼,奢侈品店的灯光盖过了霓虹灯,香奈儿的香水味驱散了咖喱和咸鱼的气息。只有老人们坐在茶餐厅里,还会偶尔提起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那个左眼角有疤的男人,和那个永远停留在 1974 年 8 月的 5 号房。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茶餐厅的玻璃窗,像谁在用指甲轻轻刮着,一下,又一下。靠窗的座位空着,桌上的水珠汇成小溪,流到桌边,滴在地上,像一滴没擦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