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迷雾警笛
2013 年 10 月 26 日的清晨,云南巧家县的山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这种雾是大山里独有的,带着松针和泥土的腥气,从海拔两千多米的峰顶漫下来,把背峰村整个裹进一片白茫茫里。村子趴在扎口岩的脚边,像只缩起脖子的土狗 —— 那岩是道刀劈斧砍的悬崖,当地人说有四十多米高,崖壁上挂着几丛倔强的灌木,风一吹就发出呜咽似的响,老人们说那是 山灵在喘气。
崖底有条路,说是路,其实更像被山兽踩出来的沟。碎石子铺了一层,大的如碗,小的似豆,坑洼里积着前几天下雨的泥水,黑黢黢的,泛着腥气。路窄得厉害,勉强能过一辆老式北京吉普,稍不留意就可能蹭到崖壁,或是车轮滑向外侧的陡坡。
上午九点多,雾稍微散了些,一串断断续续的警笛声从远处的山谷里钻进来。声音很闷,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等那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真正出现在路口时,车身上已经溅满了黄泥巴,活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
开车的是老警察王建国,副驾驶坐着他的徒弟小张。两人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赶来,整整颠簸了三个小时。王建国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直跳,小张则在副驾上皱着眉,时不时揉一揉被颠得发疼的后腰。
师父,就是这儿? 小张指着前方一片乱石堆,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
王建国把车停稳,推开车门的瞬间,一股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了口气,目光扫过那片乱石 —— 石头大小不一,杂乱地堆在崖底,缝隙里钻出几棵野草,旁边稀稀拉拉立着三棵树,一棵是歪脖子核桃树,一棵是细瘦的花椒树,还有一棵...
找到了。 王建国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是棵樱桃树。树干有碗口粗,树皮皴裂,像老人手上的皱纹,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树枝向四周伸展开,虽然没挂叶子,却透着股倔强的劲儿。树下堆着的乱石比别处更密些,像是被人刻意码过。
十年了。王建国盯着那棵树,心里叹了口气。十年前他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毛头小子,跟着老所长赵成华跑过这案子,只是那时谁也没想到,答案会藏在这悬崖底下的樱桃树旁。
二、樱桃树下的秘密
开始吧。 王建国挥了挥手。
几个村民拿着锄头和铁锹围过来。他们是附近的住户,接到派出所通知赶来帮忙的,脸上都带着点紧张和好奇。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汉蹲在樱桃树下,用手扒开最上面的一块石头,低声对王建国说:警官,这石头看着是新动过的,你看这底下的土,还没板结呢。
王建国点点头,示意大家小心些。小张拿出相机,对着现场拍了几张照片,又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形图,标注出樱桃树的位置和乱石堆的范围。
挖掘刚开始时,除了石头就是泥土。小张有些心急,忍不住问:师父,你说... 真能在这儿找到?
王建国没说话,只是盯着村民们挥动锄头的动作。他想起昨天审讯室里那个男人的样子 —— 福汉城,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说这话时双手止不住地抖。就在... 就在扎口岩底下,一棵樱桃树旁边,用石头埋着...
那声音像根针,扎在王建国的心上。
半个多小时后,当一把锄头碰到什么硬东西,发出 的一声闷响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慢点,用手挖。 王建国蹲下身,亲自接过一把小铲子。泥土被一点点拨开,一块泛着黄白色的骨头渐渐露了出来。形状不规则,边缘有些破损,但王建国一眼就认出来了 —— 那是块头盖骨。
空气瞬间凝固了。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几个年纪大的人转过脸,不敢再看。小张的脸有些发白,他拿出证物袋,手微微发颤。
继续挖。 王建国的声音很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更多的骨头被挖了出来。有髋关节、膝关节、肋骨... 零散地分布在泥土里,像是被人刻意敲碎过。王建国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骨头拾起来,放在铺好的白布上。阳光透过薄雾照下来,骨头表面泛着冷光,让人心里发寒。
看这骨骼的大小,像是个年轻人。 王建国指着一根股骨,长度差不多,应该是男性。
小张在一旁记录着:头盖骨一块,股骨两根,肋骨七根... 初步判断,是一具完整的人类尸骨。
当最后一块骨头被放进白布包时,日头已经偏西了。王建国捧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感觉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抬头看向扎口岩的顶端,云雾已经散去,露出光秃秃的崖壁,风从崖顶灌下来,吹得樱桃树的枝条 作响。
这到底是谁? 一个村民忍不住问。
王建国没回答。但他心里清楚,答案或许就在十年前那个消失的少年身上。
三、消失的 17 岁
李正武失踪那年,刚满 17 岁。
2013 年的秋天,王建国和小张找到李正武家时,差点没认出来。那是昭通市郊区一个不起眼的村落,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两层小楼,红砖墙,亮闪闪的铝合金窗户,只有村尾那间土坯房显得格格不入 —— 墙是黄泥糊的,屋顶盖着发黑的茅草,门口堆着半垛柴火,一根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这就是李朝阳家。 带路的村干部指了指那间土坯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很暗,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着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李朝阳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正往灶膛里添柴。他头发全白了,背驼得厉害,手里的柴火棍都快握不住了。
李大爷,我们是县公安局的。 王建国递过证件。
李朝阳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神采。他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王建国,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 是小武有消息了?
十年了,这是李朝阳每天醒来都在想的问题。
2003 年的冬天,17 岁的李正武在巧家县一家叫 二流汽修厂 的地方打工。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临走前,他还跟父亲说:爹,等我赚了钱,就给家里盖新房。
李正武是家里最老实的孩子。因为穷,他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学,每天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从不偷懒。村里的人都说,李家这小子,闷是闷了点,但心眼实。所以当汽修厂老板刘忠诚打来电话,说李正武卷着客户的修理费跑了时,李朝阳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我家小武不是那种人!
刘忠诚在电话里急得直跺脚:老李,我还能骗你吗?客户福秀开来提车,欠了 3290 块修理费,说没钱,让小武跟他回家拿。结果呢?人跟钱都没影了!
3290 块,在 2003 年可不是个小数目。二流汽修厂是间小作坊,就刘忠诚一个老板带三个徒弟,这钱差不多是他们半个月的收入。
李朝阳挂了电话,揣着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当天就坐长途车赶到了巧家县。他在汽修厂见到了刘忠诚 ——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留着寸头,手上全是油污,说起李正武就一肚子火:那小子平时看着挺老实,谁知道能干出这种事!
刘忠诚给李朝阳讲了事情的经过:12 月 12 日上午,福秀开来看他那辆修了四天的微型面包车。发动机大修,全车补漆,总共 3290 块。福秀开说没带够钱,想先把车开走,第二天送钱来。刘忠诚不放心,毕竟是第一次打交道。
然后福秀开就说,让个工人跟他回去拿钱。 刘忠诚抽着烟,我看小武年纪小,机灵,就把他派去了。临走前我还给了他 25 块钱,让他路上买吃的,嘱咐他拿到钱就赶紧回来,最晚第二天到厂。
李正武跟着福秀开离开时,是上午九点多。福秀开的家在背峰村,离县城有几十公里山路,一来一回得两天。刘忠诚以为等两天就能见到人,可到了 14 号,李正武没回来;15 号,还是没动静。
刘忠诚急了,给福秀开打了个电话。福秀开说,钱给小武了,15 号早上就送他上了回县城的客车。 刘忠诚把烟头摁灭,我就等着呗,结果等到天黑也没见人。我寻思着,是不是小武想家了,直接回昭通了?又等了两天,还是没信,我这才给你打的电话。
李朝阳坐在汽修厂油腻腻的板凳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怕生,连跟陌生人说话都脸红,怎么可能卷着钱跑了?
刘老板,我想跟你去趟背峰村,找那个福秀开问问。 李朝阳的声音带着点颤。
四、背峰村的迷雾
2003 年 12 月的背峰村,刚下过一场雪。
从巧家县城到背峰村,没有公路,只有一条被牛车轧出来的土路。李朝阳和刘忠诚先坐了两个小时的拖拉机,然后开始步行。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路又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在天黑前赶到村里。
背峰村藏在大山深处,一百多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大多是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远远看去,像一个个趴在地上的蘑菇。村民们见了李朝阳和刘忠诚,都停下手里的活,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外来人。
你们找福秀开? 一个挎着竹篮的大婶指了指村东头,那小子家就在最上头,红砖墙的那户。
福秀开家确实比别家阔气些,院墙是用红砖砌的,门口还拴着一头壮实的黄牛。开门的是福秀开的父亲福汉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见了他们,眼神有些闪躲。
叔,我们找福秀开。 李朝阳说明来意。
福汉城愣了一下,喊了声:秀开,有人找!
福秀开从屋里走出来,二十出头,个子不高,穿着件军绿色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他看到李朝阳和刘忠诚,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是你们啊,有事?
我儿子呢? 李朝阳往前一步,声音有些激动,你不是说 15 号送他上客车了吗?他怎么没回厂里?
送了啊。 福秀开梗着脖子,15 号早上八点多的车,我亲自看着他上去的。钱也给他了,3290 块,一分不少。
那他去哪了? 刘忠诚追问。
我哪知道? 福秀开皱起眉,可能是他自己跑了吧?你们厂里的人,我哪管得着。
李朝阳盯着福秀开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可福秀开的眼神很 ,甚至带着点不耐烦。这时,福汉城在一旁插了句:秀开说送了,就肯定送了。那钱还是我给他的,家里正好有笔贩牛的款子。
李朝阳还想再问,福秀开却转身进了屋:我还有事,你们走吧。
门 地一声关上了,把李朝阳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那天晚上,李朝阳和刘忠诚住在村里的小卖部。小卖部老板是个话多的老头,跟他们聊起福家:福家在村里算富裕的,福老汉会贩牛,经常往四川那边跑。秀开是老二,性子野,不爱干活,就爱琢磨着搞点小钱。
那他家最近有没有啥不对劲的? 李朝阳问。
老头想了想:不对劲... 好像也没啥。就是前几天,我看见福老汉和他三个儿子在后山烧东西,黑烟滚滚的,不知道烧啥呢。
李朝阳心里 一下。
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