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虽然海港那边的龙骨铺设仪式余温尚存,但在悉尼西郊,帕拉马塔路起点,另一场更加接地气的远征正在集结。
这是一支由钢铁、帆布和橡胶组成的怪异车队。
十二辆造型粗犷的袋熊式重型卡车,像十二头刚刚从泥潭里打滚回来的野兽,一字排开停在碎石路面上。它们没有抛光得锃亮的油漆,只有涂抹着防锈底漆的暗灰色车身。巨大的方形散热器护栅上,铆接这一块简单的黄铜铭牌:“联邦汽车制造厂——原型车01至12号”。
在车队周围,技师们正像伺候赛马一样,紧张地检查着每一颗螺丝和每一根管线。
库尔特·施泰纳穿着一身连体工装,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管钳,正趴在01号车的引擎盖下,对着那台在微微颤抖的柴油机咆哮。
“进气口的滤网还是太密了!”他从车底钻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对着身边的助手喊道,“悉尼的空气是湿润的,但我们要去的是内陆!那里是红土沙漠!如果滤网堵塞,这台机器就会像个哮喘病人一样窒息!把备用的双层油浴式滤清器换上去,现在就换!”
这次行动被命名为第一次横贯大陆汽车耐久性测试。但在施泰纳看来,这就是一场毫无理性的暴力虐待。
路线从悉尼出发,翻越蓝山,穿越新南威尔士西部的干旱平原,经过矿业重镇布罗肯希尔,最终抵达南澳首府阿德莱德。全程一千二百英里,没有铺装路面,只有马车压出的车辙和干涸的河床。
“这简直是胡闹。”施泰纳一边拧紧螺母,一边嘟囔着,“这台发动机是为文明世界设计的,不是为了去那种连蜥蜴都不愿意住的地方。”
“但这正是殿下想要的,库尔特。”
埃辛顿·刘易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这位重工业统筹官穿着风衣,但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上已经沾上了泥点。
“我们的牧场主和农民不相信这玩意儿。”刘易斯指了指那些卡车,“他们说这只是城里人的玩具,稍微遇到点泥坑就会趴窝。他们宁愿相信吃草的马,也不相信吃油的铁。如果我们不能证明这东西比骆驼队更耐用、比马车队更便宜,那么利斯戈的生产线造出来的卡车就只能堆在仓库里生锈。”
“所以,我们要去泥里打滚。”施泰纳叹了口气,合上了引擎盖,发出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好吧,那就让他们看看,德国的心脏加上澳洲的骨架,到底有多硬。”
而在车队的尾部,一辆经过特殊改装的卡车引起了围观人群的好奇。它的后车厢被改装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屋,车顶上竖起了一根高达三米的铜制天线,像是一根指向天空的手指。
车厢内,联邦广播公司的首席记者查尔斯·比恩,正在调试着他的麦克风。而在他对面,两名来自特斯拉实验室的技术人员正小心翼翼地校准着一台巨大的电子管发射机。
这台机器,是这次远征的另一重意义所在。它将利用沿途新建的无线电中继站,进行第一次长距离的移动实时广播。
上午八点整,十二台柴油机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黑烟腾空而起,车轮卷起碎石。
这支钢铁纵队,在市民的惊呼声中,轰隆隆地碾过路面,向着西方的群山驶去。
新南威尔士州,蓝山以西,巴瑟斯特附近
车队出发后的第三天。
这里的地貌已经发生了显着的变化。郁郁葱葱的沿海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丘陵和稀疏的桉树林。路面变得更加崎岖,原本平整的碎石路变成了充满车辙和坑洼的土路。
颠簸,无休止的颠簸。
坐在01号车副驾驶位置上的比恩记者,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了。他紧紧抓着车门把手,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这也太……刺激了。”比恩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试图盖过发动机的噪音,“各位听众,这里是袋熊车队!我们刚刚翻过了蓝山!现在的海拔是一千英尺,气温十摄氏度。我们的速度……天哪,仪表显示速度已经达到了每小时二十五英里!这比最快的邮政马车还要快一倍!”
他的声音通过车顶的天线,转化为看不见的电波,飞向设在蓝山顶峰的中继站,经过信号放大后,再传向四面八方。
……
在距离车队两百英里外的一个偏远牧场里。
老牧场主麦克道尔正坐在他那间只有四面透风的木屋里。夕阳西下,羊群已经归圈。屋里的陈设简陋,唯独桌子上那个贴着联邦徽章的木匣子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政府推广的乡村收音机。
麦克道尔原本对这个只会发出滋滋声的盒子不屑一顾,但今天,那个盒子说话了。
“……我们正在穿越麦夸里河的浅滩!河水没过了车轮,但发动机没有熄火!它还在吼叫!它冲上去了!简直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水牛……”
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虽然夹杂着电流的杂音,但那种身临其境的兴奋感,却真切地传到了老麦克道尔的耳朵里。
他停下了手中正在卷烟的动作,愣愣地看着那个盒子。
“悉尼的声音……”他喃喃自语。
在他的记忆里,悉尼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去一趟要坐几天的马车,再转火车。那里的消息传到这里,通常已经是两周后的旧报纸了。
但现在,他仿佛就坐在那辆正在冲过河滩的怪车上。
“爷爷,那是什么?”他的小孙子趴在桌边,好奇地问。
“那是未来,孩子。”麦克道尔划燃了火柴,深吸了一口烟,“那个王子,他真的把悉尼的声音,送到了咱们的耳朵边上。”
这种震撼,正在这片广袤大陆的无数个角落里同时发生。
在矿工的帐篷里,在伐木工的营地里,在只有几户人家的小镇杂货铺里。人们围在收音机旁,屏息凝神地听着那个记者描述着车队的每一个进程——爆胎、陷车、修理、再出发。
这不再是一次单纯的工业测试,这变成了一场全民关注的连续剧。每一个澳洲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在这一刻,通过这根无形的电波,被连接在了一个共同的时空里。他们感觉到,这个国家是一个整体,而不再是彼此隔绝的孤岛。
新南威尔士州,威尔坎尼亚,达令河畔
车队行程过半,考验真正开始了。
这里已经接近内陆荒漠的边缘。土地变成了红色,植被稀疏得可怜。正午的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地表温度接近四十度。
对于这些还在试验阶段的柴油机来说,这是地狱。
“停车!全部停车!”
施泰纳跳下指挥车,冲向冒着白烟的04号卡车。
“水箱开锅了!”驾驶员惊慌地喊道。
施泰纳不顾烫手,一把掀开引擎盖。一股滚烫的蒸汽喷涌而出。
“该死!散热器面积不够!”施泰纳看着那小得可怜的散热片,愤怒地踢了一脚轮胎,“在欧洲的设计图上这够用了,但在澳洲的夏天,这就跟用茶杯灭火一样可笑!”
不仅仅是04号,其他几辆车的水温表也都逼近了红线。如果继续强行行驶,气缸盖会变形,发动机将彻底报废。
车队被迫在威尔坎尼亚这个只有几百人的小镇外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