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城的晨雾刚被朝阳驱散,北门的吊桥就被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嗡嗡作响。守卒抬头望去,只见一支身着黑色皮甲的骑兵队疾驰而来,为首者胯下一匹乌骓马,腰悬镶嵌狼牙的弯刀,脸上刻着沙陀部特有的图腾刺青——正是沙陀部首领朱邪尽忠。他本应与其他部落首领一同在议会召开前抵达,此刻却提前三日入城,马鞍旁的布囊鼓鼓囊囊,显然带着急务。
“朱邪首领远道而来,何以如此匆忙?”李倓接到通报时,正在都护府查看议会厅的修缮图纸,听闻消息立刻放下笔墨,带着阿术迎出府门。朱邪尽忠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随从,粗粝的手掌在胸前一按:“殿下,我沙陀部世代游牧于金满川,听说你要立什么‘屯垦税’,占收成三成?这事我必须当面问个清楚。”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字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议事厅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郭清鸢早已备好奶茶和馕饼。朱邪尽忠却无心享用,一坐定就抓起案上的《西域议会章程》副本,手指重重戳在“屯垦税”条款上:“我们沙陀人靠马奶、牛羊肉活命,春天赶着牛羊去草原,冬天躲进山谷避寒,连锄头都没摸过,哪来的‘屯垦收成’缴税?”他猛地拍案,案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吐蕃人当年都只敢要我们的战马,从不敢逼我们种粮缴税!”
阿术刚要上前辩解,被李倓用眼色制止。他起身走到朱邪尽忠身边,将一张舆图铺开:“朱邪首领请看,这是柳谷屯田区。此地在龟兹东北五十里,靠库车河滋养,三年前还是一片戈壁,如今已种出千亩麦子——这是我们复刻焉耆屯田模式的首个样板,比焉耆更近便,更适合沙陀部就近学习。”他指着舆图上标注的“金满川绿洲”,“沙陀部的牧场近年常遭风沙侵袭,去年冬天又冻死不少牛羊,若能学会耕种,就算遇到灾年,也不至于让部众挨饿。”
朱邪尽忠的目光在舆图上停留许久,喉结动了动。他确实为粮草之事发愁,去年大雪封山,部里有十几户人家断了粮,只能靠互易战马换粮度日。但他仍不愿松口:“耕种是汉人的本事,我们沙陀人天生就在马背上,学不会那些弯腰刨土的营生。”
“会不会,要看亲眼见过才知道。”李倓笑着卷起舆图,“柳谷离城不过五十里,今日天色尚早,不如随我去走一趟。若你看了仍觉得不可行,这屯垦税,沙陀部便不必缴。”朱邪尽忠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随即拍腿起身:“好!我就跟你去看看,若你敢欺瞒我,沙陀部的铁骑绝不答应!”
两骑并排在驿路上疾驰,朱邪尽忠的随从们远远跟在后面。沿途不断遇到赶着耕牛的农人,他们中有汉人老兵,也有吐蕃降兵,还有龟兹本地百姓,见到李倓都纷纷驻足行礼。朱邪尽忠勒住马,望着田埂上正在教人种地的唐军农官,低声问:“那些吐蕃人,为何甘愿替你种粮?”
“因为种粮能活命。”李倓指着远处的村落,“他们归降后,每户分五亩地,前两年免税,种出的粮食够自己吃,还能换盐换布。比起在吐蕃被论恐热当炮灰,这样的日子要好过百倍。”他转头看向朱邪尽忠,“沙陀部骁勇善战,若能耕战结合,既能保境安民,又无粮草之忧,岂不是两全其美?”
抵达柳谷屯田区时,朱邪尽忠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千亩良田顺着库车河支流铺开,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唐军农官正指导着农人使用曲辕犁耕作——这种中原传来的农具只需一人一牛,就能深耕细作,比沙陀人用的简易木犁效率高了数倍。田埂边的水渠纵横交错,清澈的河水顺着竹管流入麦田,刚种下的麦苗已冒出嫩绿的芽尖,与远处的雀离塔格山构成一幅生机盎然的画卷。
“那是河北来的麦种,耐旱高产,去年试种时,一亩地收了三石粮。”陈三提着锄头走过来,他如今已是柳谷屯田区的农官,脸上晒得黝黑,“朱邪首领请看,这土是库车河冲积的淤泥土,保水保肥,最适合种麦。我们修了六道引水渠,就算夏旱也不愁灌溉——这都是安西二十屯传下来的法子。”他抓起一把泥土递过去,泥土湿润松软,还带着青草的气息。
朱邪尽忠接过泥土,放在掌心反复摩挲。他常年与草原的沙土打交道,自然能分辨出这是肥沃的好土。不远处,几名农人正在晾晒麦种,饱满的麦粒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泽,让他想起去年冬天部里孩童们饿肚子的哭声。
“这片荒地有一千亩,”李倓指着屯垦区边缘的一片空地,“若沙陀部愿意,我便将这片地拨给你们。派唐军农官上门教授耕种,首年所有收成全归沙陀,不用缴一粒税;次年起只缴一成,剩下的都归你们自己。”他顿了顿,补充道,“农官还会教你们打井修渠,就算遇到旱年,也能保证收成。”
朱邪尽忠沉默不语,他盯着那片荒地,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沙陀部虽以游牧为生,但近年牧场退化,粮草越来越紧张,若能有一片自己的田地,确实能解决大问题。可他仍有顾虑:“就算种出粮食,缴税之后,够部众吃吗?我们还有三千骑兵要养。”
“这个问题,我已有方案。”郭清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带着几名吏员赶来,手中捧着一份账簿,“沙陀骑兵骁勇善战,而屯垦区常遭马贼骚扰。不如这样:沙陀骑兵每月派五百人,分三次巡逻保护屯垦区,每次巡逻后,都能从屯垦粮仓中领取五百石粮食,这些粮食可抵部分税赋。”
她翻开账簿,指着上面的记录:“柳谷及周边屯区每月产粮五千石,拿出一千五百石用于换防,完全足够。这都是托了库车河的福,也亏得农官们把中原的水利法子带了过来。”这正是唐代羁縻政策“因俗而治”的体现,不强行改变沙陀的游牧属性,而是将其骑兵优势与屯田需求结合起来,也契合龟兹作为安西屯田核心的地位。
朱邪尽忠眼中的疑虑终于消散,他将掌心的泥土轻轻撒回田埂,沉声道:“李都护,郭王妃,我信你们一次。若这地真能种出粮,沙陀部不仅参会,还愿为大唐镇守金满川防线。”他抬头望向李倓,目光坚定,“但我有个条件,农官必须亲自上门教授,而且要教给我的族人,不能藏私。”
“这是自然。”李倓伸出手,“我以安西都护的名义保证,只要沙陀部真心归附,大唐必不会亏待你们。”朱邪尽忠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掌都布满老茧,一个是常年握枪的印记,一个是常年握马鞭的痕迹,此刻却紧紧相握,代表着两个民族的信任与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