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深三寸七分、色分九层的沟壑,如同天堑,横亘在战场中央,也横亘在每个人的心头。飞刀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散发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气息。
寂静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十万大军的目光,从断裂的秋水剑,移到那道神迹般的沟壑,再移到銮驾中沉默的帝王,最后,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辛诚怀中那个不知何时已停止呜咽、正睁着纯净无邪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的女婴身上。
士兵们手中的兵器,不知何时已经垂得更低。许多人的眼中,杀意被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与反思所取代。他们或许是奉命行事的工具,但并非没有感知的木石。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书生举婴质问天威,匠人碎图否定征伐,剑客搏命刺杀帝王,以及那宛若天神执笔划下的界限——无不剧烈冲击着他们固有的认知。一些士兵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刀柄,手指微微颤抖;另一些人则偷偷抹去眼角不知为何溢出的湿润。军阵之中,那原本坚不可摧、一往无前的肃杀之气,正在悄然瓦解。
永乐帝朱棣端坐在龙椅上,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全场。
他看到了凌云手中那半截断剑,以及这位年轻剑客脸上那混合着悲痛、愤怒与一剑落空后的巨大虚无。此子之勇,世间罕见,若非那鬼神莫测的一刀,今日恐怕……想到此处,朱棣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他看到了陈潇脚下那些尚未被风吹尽的图纸碎片,以及对方眼中那份彻底抛却执念后的平静与坚定。此人之才,堪称鬼斧神工,若能为其所用……但此刻,他知道已无可能。毁掉的不仅是图纸,更是一种可能性的彻底断绝。
他看到了辛诚,看到了他怀中那个在尸山血海、刀光剑影中依然保持着一份奇异安宁的婴儿。更看到了环绕在辛诚周围,那些明军士兵眼中明显的迟疑、动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那无形的“气”,那生命的感召,比任何刀剑都更难抵御。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道笔直的沟壑和那柄飞刀上。这一刀,斩断的不仅是凌云的剑,更是他朱棣今日毕其功于一役的图谋。强行动武?且不说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飞刀主人是否还会出手,就算能凭借兵力优势最终碾平山谷,代价将是难以想象的。军心已散,道义已失,强行下令,恐怕首先激起的就是营啸与哗变!他这位从血火中杀出的皇帝,太清楚士气的临界点在何处。
更重要的是,这一系列事件本身,已经在他那坚如磐石的内心中,凿开了一丝缝隙。为了一个注定人心离散、统治成本极高的草原,付出如此惨重的政治和军事代价,甚至可能动摇国本,值得吗?
“当——啷——啷——”
清脆而悠长的金属鸣响,打破了死寂。一名站在最前排的老兵,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一松,那柄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制式腰刀,颓然掉落在地。这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虽然并非大规模弃械,但此起彼落的兵器坠地声,却无比清晰地宣告着——这支军队,此刻已无力再战。
朱棣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波澜已被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身旁心领神会的太监,立刻尖着嗓子,拖长了音调高喊:
“陛——下——有——旨!鸣——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