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邮差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是一个温和的、带着浓重疲惫的中年男声。但这“正常”也只维持了三句话的时间,“三百年了……我第一次……能正常说话。”
话音刚落,声音又开始飘忽,像信号在衰减。
契约印记在牧尘眉心微微发烫,提醒他交易已成。
“信,我会用‘夹缝密道’送到陈砚青的转世手中。”邮差说,语速刻意放得很慢,每个字都在努力咬准,“但有个问题。”
“什么?”
“陈砚青的转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牧尘愣住了。
“什么意思?”
“他二十年前就死了。但死得很特殊——魂魄没有进入轮回,也没有留在幽冥,而是被吸进了某个‘异常节点’。”邮差缓缓说,说到“异常节点”时,声音里透出一丝本能的恐惧**,那恐惧很淡,但很真实,“那个节点……叫‘遗忘之井’。”
“遗忘之井?”
“那是夹缝深处的一个禁忌之地。进去的魂魄,会逐渐忘记一切,最终化作最纯净的能量,消散在虚无中。”邮差的声音很沉重,“陈砚青应该已经忘了大半。这封信……就算送到他面前,他可能也……认不出来了。”
牧尘的心沉了下去。
“那怎么办?”
“有两个选择。”邮差说,“第一,我把信送到井口,扔进去。他能不能‘看’到……看天意。”
“第二呢?”
“你亲自送进去。”邮差一字一句地说,这次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在对抗某种正在重新笼罩它的混沌,“用你的净化之力护住信,护住他的残存意识,在他彻底遗忘前……让他看到这封信。”
牧尘沉默了很久。
“遗忘之井……我能进去再出来吗?”
“理论上可以。”邮差说,“但进去的人,多少都会‘丢’点东西。可能是某段记忆,可能是某种情感,也可能是……一部分‘自我’。”
河边的风忽然停了。
沸腾的河水不知何时已恢复平静。
苍白手臂消失无踪。裂缝也缩小到只有巴掌大,那只眼球静静地看着牧尘,等待他的决定——但它的“静”不是平静,而是一种电量即将耗尽般的低功耗状态,连血丝的蠕动都变慢了。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天快亮了。
牧尘摸了摸眉心的契约印记,又摸了摸胸口——那里好像还残留着苏婉那封信的冰凉,还有她撕信时,“嗤啦”那一声,好像也留了点回音在他骨头里。
他想起了月晦姑姑最后看他的眼神,想起了师父搭脉时一声重过一声的叹息,想起了奶奶夜里听到他梦呓,偷偷抹眼泪时耸动的肩膀。
天一亮,师父和奶奶就会来找他。他们会发现他不见了,会急疯的。
他应该回去。回到那个有药味、有米糕香、有人担心他的“人间”去。
可是……
他低下头,好像又看见了苏婉姐姐那只手,那么轻地摸过信纸上的字。
好像又听见了她那句“你送错了”。
那不是骂他,也不是吓他。
那就像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走到头了,却发现连要找的门牌都没有。然后她回过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你,说:“走错了。”
说完,她就站在那儿,不走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个“走错了”的地方。
尤其……这“错”,有他一份。
“带我去。”牧尘抬起头,看着那只即将熄灭的眼球,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小小的、沉底的石头,“去遗忘之井。”
邮差的眼球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很长,长得不像是在“看”,而是在……记录。记录这个七岁孩子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记录这份在它三百年夹缝生涯中从未见过的决绝。
“好。”
裂缝彻底闭合。
河岸边,牧尘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淡去,像被橡皮擦一点点擦掉的铅笔痕迹。最后消失的,是他回头望向村庄的那一眼。
岸边,只剩下一枚闪着微光的铜钱——程大夫给的那枚,孤零零地躺在湿润的泥土上,边缘沾着露水。
远处,向奶奶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老人颤巍巍地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缝了一半的衣服。她望向河岸,望向那片空荡荡的、只有晨雾缭绕的河滩。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只是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把衣服攥得死紧。
晨光刺破云层,洒在月牙河上。
河水静悄悄地流淌,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梦。
但河滩上那枚铜钱,在晨光下反着冷硬的光。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