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夫没有立刻离开。他示意牧尘伸出手,三根手指搭上孩子的腕脉。
指尖下的搏动,让程大夫本就深锁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
这哪里是脉象?简直是一锅烧滚了的、胡乱冲撞的沸水!时而应指如鼓,急促洪大,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血脉里奔腾冲杀(那是昨夜战场记忆的残留激荡);
时而又沉伏欲绝,微不可察,似风中残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那是魂魄过度消耗、心神极度萎靡的征兆)。
程大夫收回手,半天没说话。
他行医几十年,见过心脉紊乱的,见过神思恍惚的,但从没见过这样——几股乱气在孩子脉里横冲直撞,像没头的苍蝇;
魂火却弱得像要散了,吊着最后一口气。 这已是医书上最险恶的“离魂惊悸”之症,寻常人得其一便足以缠绵病榻、神思恍惚,牧尘这孩子身上,竟是数症并发,且一日重过一日!
屋里的空气因他的沉默而变得沉重。
“尘娃,”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再是从远方飘来,而是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恳切,“你夜里经历的,不只是‘梦’。那是别人的魂儿、别人的命,硬往你身子里塞。你每‘回去’一次,你自己的魂儿,就像被砂纸打磨掉一层。”
牧尘蜷在炕角,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一半。
他何尝不知道?每一次从那些冰冷、血腥、绝望的“经历”中挣脱出来,重新感受到“牧尘”的意识和这具小小的身体时,那种恍如隔世、精疲力竭的空虚感,都让他浑身发冷。
他感觉自己像个用旧了的布口袋,被强行塞进各种尖锐沉重的杂物,口袋本身已经快要被撑破、磨薄了。
“师父……” 他抬起头,眼圈有些红,不是要哭,而是深切的恐惧让他眼睛发酸。
“我怕睡觉,”他把脸往膝盖里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一闭眼,我就不知道去哪了。昨天……昨天我还在一条很黑的河里往下沉,水灌进鼻子,好冷……然后天就亮了。师父,要是下次天亮,我……我还在河里没上来,怎么办?”
他望着程大夫,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自我怀疑,“我还是牧尘吗?”
程大夫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
他伸出手,用力按住牧尘瘦削的肩膀,指尖传来的单薄感让他更是心惊。
“你是牧尘!” 程大夫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如炬,试图用这份坚定驱散孩子眼中的迷雾。
“记好了,不管夜里你成了谁,看见什么,经历什么,天亮睁眼,你就是向家村的牧尘,是我程柏舟的徒弟!那些都是‘外邪’,是‘客尘’,你得用你自己的念头,把它们死死记住,再用力推开!明白吗?”
牧尘看着师父眼中不容置疑的光芒,用力点了点头,小手也握成了拳头。
但这股劲儿能持续多久,连程大夫自己心里都没底。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再猛的安神药,也镇不住这日渐溃堤的神魂了。他必须尽快找到解决根源的法子。
白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响,他会突然觉得那声音很遥远,像是隔了几辈子传过来的。
到向奶奶在灶前忙碌的背影,他心里会没来由地涌上一股酸楚,像是想起了某个早已故去、也曾这样为他操劳的“娘”。
他的反应越来越慢。有时候程大夫叫他两三声,他才像是刚听见,慢吞吞地转过头。
牧尘像一艘在浓雾夜航的船,载满了不属于自己的货物。
白天的光勉强照亮航路,但那些“货物”——无数他人的记忆与情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它们的气息,干扰着他的判断。
他对“当下”的反应,变得古怪而难以预测。
程大夫有时为了宽他的心,会讲些村里新近的趣事,比如张家的牛又顶了李家的篱笆,两家人吵得鸡飞狗跳。
若是以前的牧尘,听到这种乡野闹剧,多少会咧开嘴笑一笑。
可现在的他,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茫地望着讲述者,仿佛听到的是某个遥远异邦晦涩难懂的语言,激不起心中半点涟漪。
可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眼前,无声地落在脚边泥地上时——
他的眼泪,却毫无征兆地,瞬间涌了出来。
不是啜泣,是安静地、汹涌地流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苍白的小脸,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望着那片落叶,眼神里的悲伤浓得化不开,那不是一个孩子对季节更替的感伤,而是某个曾站在深秋庭院里,目睹家族败落、亲朋离散,最后孤独终老的老人,那积压了一生的凄凉,借由这孩子通红的眼眶,在此刻决堤。
程大夫在一旁看着,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冰。
“尘娃……” 程大夫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
牧尘却猛地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又用力地抹蹭。那动作带着一股不属于他年龄的、模仿来的粗粝和烦躁,但因力气小,反而显得笨拙又执拗。
眼泪止住了,但眼底那层不属于他的、厚重的悲凉,却久久未能散去。
他看了看程大夫,又低头看了看那片叶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走开了,背影单薄而僵硬。
这种情感的“错位”与“溢出”,比单纯的记忆混淆更让程大夫感到心惊。
它意味着牧尘不仅仅是“看见”了那些人生,更是“成为”了他们,承载了他们最核心的情感烙印。
这些烙印正在侵蚀他原本的情感反应模式。
而村里,向建军成了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