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清议之祸(2 / 2)

今非礼之世,惟才可安。

若陛下尚忧纲纪,则臣当以人心为纲,以功绩为纪。非逆也,权宜也。”

刘协读罢,怔良久,只叹:“孟德,其心亦苦。”

夜深,雪落邺城。

曹操坐在书房中,独自批阅各郡举荐之才的名册。

窗外风雪呼啸,灯火摇曳。

门外传来脚步声,曹昂进来,奉上一壶温酒。

曹操接过,淡淡笑了笑:“外头冷吧?”

曹昂答:“冷,但民宅中多燃火。今岁丰收,粮仓已满。”

曹操低声:“那便好。若天下能暖,士族怨我又何妨。”他顿了顿,忽然叹息:“只是……人心,最难改。”

曹昂沉默。父子二人对坐许久,只听雪落的声音。

半晌,曹操喃喃道:“我不为后人爱,

我只为后人不再被少数人掌命。”

烛火摇曳,映在他的面庞上。那一瞬间,曹昂忽然觉得,父亲身上的铁意,竟透出一丝孤独的悲凉。

——天下之变,从来不是刀起之时;而是那支笔,落在纸上,写下“唯才是举”的一刻。

建安二十三年初,邺城的冬意尚未褪去。铜雀台上的雪才化一半,檐下水滴声如断线的玉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阶上。

朝堂上的风暴虽暂时平息,但魏公府内的紧张气息,仍未散尽。《举贤令》之后,天下士族与寒门的分歧愈加明显。

而在这场思想与制度的碰撞之中,曹丕悄然提笔,写下了他人生中最锋利,也最具远见的文字之一——《典论》。

那天夜里,邺城雪大如席。

魏公府的书房中,炉火正旺。曹丕披着玄色貂裘,独坐案前。几卷竹简摊开在灯下,上书:“典论·论文”。

他提笔良久,落下的第一个字,却不是“文”,而是——“气”。

“夫文者,气之所形。文穷而后工,气尽而后神。”

墨未干,外头忽传脚步声。

是荀彧的弟子荀顗来访,奉师命送来一封书信——荀彧劝他“慎论文事,勿引争端”。

曹丕接过信,看了一眼,只笑:“文若先生忧我多言。”

他放下书信,轻声道:“可我若不言,天下之文,终将被那些‘清议’之口所毁。”

荀顗不敢接话,只见他一笔一划,写下新的句子:“文以气为主,而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数日后,邺城雪融,春寒犹在。

铜雀台上,曹丕邀集文士十余人——王粲、刘桢、陈琳、应玚、邯郸淳皆在列。

案上陈酒,炉中燃檀。

曹丕自带稿卷,朗声道:“近世好文者多,而言文体者少。吾有浅见,愿共议之。”

王粲微笑道:“公子欲立新体乎?”

曹丕摇头:“非立新体,乃正旧病。今之士,好辞藻、竞华丽,而忘其本。文若无气,虽雕玉为句,终无魂。”

刘桢皱眉:“何谓‘气’?”

曹丕抬头望向窗外的风:“气者,胸中之势也。

或高远,或清峻,或雄迈,皆从人之志气而生。故曰:‘文以气为主。’”

他起身,缓缓踱步,语气渐沉:“昔孔融以辞害志,陈琳以词夺意;

若徒求其丽,不问其气,则文为腐声,言为枯骨。”

殿中众人相视,王粲最先鼓掌:“公子所论,诚见真机!我辈作文,往往困于辞采,忘其骨气。公子言‘气’,可为后学法则。”

陈琳微笑着举杯:“然则文之气,可学乎?”

曹丕淡淡答:“可学于志,不可假于饰。气非声也,乃人心之所吐。故‘文穷而后工’,非常言也。”

这番言论一出,众人皆惊。

那一夜,铜雀台上的炉火燃到深夜,檀香与墨香交织。

有人写下诗,有人默默沉思。

几日后,曹操听说曹丕撰成《典论》五卷,特召他入府。

曹丕恭身呈上手稿。曹操手上尚带着寒气,翻阅片刻,停在《论文》篇。

“文以气为主……‘气’从何来?”

曹丕答:“从胸中正气而来。正气存,则文盛;志气弱,则文衰。臣以为,今世之病,不在无文,而在无气。”

曹操放下竹简,沉思良久,忽然笑了笑:“好个‘无气’。

我治天下,也要这股气。无气之政,形似而魂亡;有气之文,虽逆名教,终留于世。”

他看着曹丕,语气忽然柔了几分:“丕儿,你写得好。此论,胜过千军。”

曹丕一怔,抬头看父亲。

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某种孤独—那是经历乱世、血与火之后,对“志气”的执念。

曹操抚着那卷竹简,喃喃道:“若我百年之后,世人骂我多诈,

愿他们仍能记得:我治天下,有气。”

《典论》传抄之后,邺城、洛阳皆惊。

士人间议论纷纷,有人说“曹子桓之文,破旧格而立新意”,

也有人讥他“轻儒重势,言气而弃礼”。

但年轻的学士们,却纷纷传抄《论文》。

魏国书院之中,开始有人朗声诵读:“文以气为主,而气之清浊有体。文穷而后工,气尽而后神。”

自此,建安风骨渐成一派。那种既苍凉又昂扬的文风,如战马嘶鸣,似乱世之歌。

夜,铜雀台。

曹植持诗稿来访,见兄长独坐案前,案上竹简堆积。

“听闻兄长又写了新文,可借我观否?”

曹丕微微一笑,将一卷递给他。“《论文》。三弟若有兴趣,可改可驳。”

曹植展开,目光扫过几行,神情渐渐凝重。“‘文穷而后工,气尽而后神’……兄长此言,近乎以‘志’为根可若文以志立,志若歧,文岂不乱?”

曹丕看着弟弟,淡淡道:“志异,则气异。兄弟同骨,不必同气。”

曹植抬眼,二人目光相对。那一瞬间,既有敬意,也有暗潮。

风从廊下卷过,吹散烛火,

烛影映在竹简上,仿佛两人的影子——一个刚劲如铁,一个飘然若云。

曹丕登上铜雀台,远望黄河。

他看见父亲的军旗在远方猎猎作响,又看见城内文士执笔的灯火星星。

忽然,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治国与作文,本是同理。无气则死,有气则存。

他低声吟道:“文以气成,政以心立。若天下有志气,则天下可久。”

风掠过竹简,卷起一页《典论》。那一页落在阶前,烛光一照,“文以气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