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非礼之世,惟才可安。
若陛下尚忧纲纪,则臣当以人心为纲,以功绩为纪。非逆也,权宜也。”
刘协读罢,怔良久,只叹:“孟德,其心亦苦。”
夜深,雪落邺城。
曹操坐在书房中,独自批阅各郡举荐之才的名册。
窗外风雪呼啸,灯火摇曳。
门外传来脚步声,曹昂进来,奉上一壶温酒。
曹操接过,淡淡笑了笑:“外头冷吧?”
曹昂答:“冷,但民宅中多燃火。今岁丰收,粮仓已满。”
曹操低声:“那便好。若天下能暖,士族怨我又何妨。”他顿了顿,忽然叹息:“只是……人心,最难改。”
曹昂沉默。父子二人对坐许久,只听雪落的声音。
半晌,曹操喃喃道:“我不为后人爱,
我只为后人不再被少数人掌命。”
烛火摇曳,映在他的面庞上。那一瞬间,曹昂忽然觉得,父亲身上的铁意,竟透出一丝孤独的悲凉。
——天下之变,从来不是刀起之时;而是那支笔,落在纸上,写下“唯才是举”的一刻。
建安二十三年初,邺城的冬意尚未褪去。铜雀台上的雪才化一半,檐下水滴声如断线的玉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阶上。
朝堂上的风暴虽暂时平息,但魏公府内的紧张气息,仍未散尽。《举贤令》之后,天下士族与寒门的分歧愈加明显。
而在这场思想与制度的碰撞之中,曹丕悄然提笔,写下了他人生中最锋利,也最具远见的文字之一——《典论》。
那天夜里,邺城雪大如席。
魏公府的书房中,炉火正旺。曹丕披着玄色貂裘,独坐案前。几卷竹简摊开在灯下,上书:“典论·论文”。
他提笔良久,落下的第一个字,却不是“文”,而是——“气”。
“夫文者,气之所形。文穷而后工,气尽而后神。”
墨未干,外头忽传脚步声。
是荀彧的弟子荀顗来访,奉师命送来一封书信——荀彧劝他“慎论文事,勿引争端”。
曹丕接过信,看了一眼,只笑:“文若先生忧我多言。”
他放下书信,轻声道:“可我若不言,天下之文,终将被那些‘清议’之口所毁。”
荀顗不敢接话,只见他一笔一划,写下新的句子:“文以气为主,而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数日后,邺城雪融,春寒犹在。
铜雀台上,曹丕邀集文士十余人——王粲、刘桢、陈琳、应玚、邯郸淳皆在列。
案上陈酒,炉中燃檀。
曹丕自带稿卷,朗声道:“近世好文者多,而言文体者少。吾有浅见,愿共议之。”
王粲微笑道:“公子欲立新体乎?”
曹丕摇头:“非立新体,乃正旧病。今之士,好辞藻、竞华丽,而忘其本。文若无气,虽雕玉为句,终无魂。”
刘桢皱眉:“何谓‘气’?”
曹丕抬头望向窗外的风:“气者,胸中之势也。
或高远,或清峻,或雄迈,皆从人之志气而生。故曰:‘文以气为主。’”
他起身,缓缓踱步,语气渐沉:“昔孔融以辞害志,陈琳以词夺意;
若徒求其丽,不问其气,则文为腐声,言为枯骨。”
殿中众人相视,王粲最先鼓掌:“公子所论,诚见真机!我辈作文,往往困于辞采,忘其骨气。公子言‘气’,可为后学法则。”
陈琳微笑着举杯:“然则文之气,可学乎?”
曹丕淡淡答:“可学于志,不可假于饰。气非声也,乃人心之所吐。故‘文穷而后工’,非常言也。”
这番言论一出,众人皆惊。
那一夜,铜雀台上的炉火燃到深夜,檀香与墨香交织。
有人写下诗,有人默默沉思。
几日后,曹操听说曹丕撰成《典论》五卷,特召他入府。
曹丕恭身呈上手稿。曹操手上尚带着寒气,翻阅片刻,停在《论文》篇。
“文以气为主……‘气’从何来?”
曹丕答:“从胸中正气而来。正气存,则文盛;志气弱,则文衰。臣以为,今世之病,不在无文,而在无气。”
曹操放下竹简,沉思良久,忽然笑了笑:“好个‘无气’。
我治天下,也要这股气。无气之政,形似而魂亡;有气之文,虽逆名教,终留于世。”
他看着曹丕,语气忽然柔了几分:“丕儿,你写得好。此论,胜过千军。”
曹丕一怔,抬头看父亲。
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某种孤独—那是经历乱世、血与火之后,对“志气”的执念。
曹操抚着那卷竹简,喃喃道:“若我百年之后,世人骂我多诈,
愿他们仍能记得:我治天下,有气。”
《典论》传抄之后,邺城、洛阳皆惊。
士人间议论纷纷,有人说“曹子桓之文,破旧格而立新意”,
也有人讥他“轻儒重势,言气而弃礼”。
但年轻的学士们,却纷纷传抄《论文》。
魏国书院之中,开始有人朗声诵读:“文以气为主,而气之清浊有体。文穷而后工,气尽而后神。”
自此,建安风骨渐成一派。那种既苍凉又昂扬的文风,如战马嘶鸣,似乱世之歌。
夜,铜雀台。
曹植持诗稿来访,见兄长独坐案前,案上竹简堆积。
“听闻兄长又写了新文,可借我观否?”
曹丕微微一笑,将一卷递给他。“《论文》。三弟若有兴趣,可改可驳。”
曹植展开,目光扫过几行,神情渐渐凝重。“‘文穷而后工,气尽而后神’……兄长此言,近乎以‘志’为根可若文以志立,志若歧,文岂不乱?”
曹丕看着弟弟,淡淡道:“志异,则气异。兄弟同骨,不必同气。”
曹植抬眼,二人目光相对。那一瞬间,既有敬意,也有暗潮。
风从廊下卷过,吹散烛火,
烛影映在竹简上,仿佛两人的影子——一个刚劲如铁,一个飘然若云。
曹丕登上铜雀台,远望黄河。
他看见父亲的军旗在远方猎猎作响,又看见城内文士执笔的灯火星星。
忽然,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治国与作文,本是同理。无气则死,有气则存。
他低声吟道:“文以气成,政以心立。若天下有志气,则天下可久。”
风掠过竹简,卷起一页《典论》。那一页落在阶前,烛光一照,“文以气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