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风仍是温柔的,却吹不散魏公府里渐起的烦闷气息。
邺城至洛阳五百余里,信使昼夜兼程,送来的却不是捷报——而是“文宣台立,曹子建为总监”的消息。
邺城魏公府。
书房的窗棂半掩,卷帘被风掀起一角,烛光一晃一晃。
曹操坐在案后,神色冷静,但左手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不止。
荀彧立在一旁,神情凝重。
他手里捧着洛阳送来的正式诏告:“设文宣台于洛阳,以辅德修文。
魏公第三子曹植,学贯今古,文才冠世,特命兼领此职,以广教化。”
“——广教化。”曹操低声复读。
那声音平静,却像有利刃藏在字缝中。
荀彧俯身一拜,轻声道:
“此举表面是崇文,其实是分势。皇上欲以三公子为声誉之托,借以制衡。”
曹操不语,只是盯着案上的诏书。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踱至窗前。
“文宣台,昔日东观校书之职,不过是学官耳。
可今上,偏偏将它立于洛阳、立于朕子之名下……”
他叹一声。
“这就不是学官,而是——旗帜。”
荀彧拱手,声音低沉:“陛下聪慧,手段柔而深。魏公,若不早定方向,怕民心渐移。”
曹操转身,眉宇间的线条又冷又直。
“文宣……文宣。”他喃喃,忽地笑了笑。
“这名字起得好。风起洛阳,声传天下,倒要看这风能吹多远。”
同一夜,二公子曹丕立在铜雀台外的回廊下。
夜风里,歌伎在远处低唱《短歌行》。
烛光从楼阁投下来,在他侧脸上留下一道深影。
他手里捏着那封刚抄来的“文宣诏”,纸角已被攥得起皱。
“以子建兼领文宣台,总诸儒,广教化。”
他看着看着,嘴角牵起一丝笑——那笑里没有喜悦。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郭嘉。
郭嘉一向体弱,但此刻面色尚好,披着薄衫,慢悠悠走来。“又在看文宣诏?”
曹丕没有转身,只道:“父亲未王,弟已被立名于天下,这像话吗?”
郭嘉轻咳一声,靠在石栏上。
“像。因为这正合陛下心意。”
“奉孝觉得,这是皇帝的意?”
郭嘉笑了:“当然。子建才名虽高,却无权势。天子若能借他立声,却不失控制,何乐而不为?”
曹丕转头,眸光微冷:“那朝中传言——子建若能得天下士心,将来或为魏嗣?”
郭嘉看了他一眼:“那便是别人乐见其成的谣。——殿下若动怒,便中了计。”
曹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火。“若父不召他回?”
郭嘉答得缓,却透出一股笃定:“魏公一向重理智,不重情。他一旦察觉风向不正,定会出手。”
郭嘉顿了顿,望着远处的铜雀台灯火,淡声补了一句:“只是,出手之后,你我都该小心。因为——天下风向一改,父与子之间,也要互相避锋。”
曹丕握拳,青筋浮起。
洛阳,文宣台启用。
那一日,宫门外百官聚观,群臣簇拥,场面几乎如大朝会。
皇帝刘协亲自出席,赐曹植玉带、赤章。
他笑着说道:“子建之才,若不与天下共赏,岂不埋没?”
文臣们纷纷颂贺。
侍中赵俨上前奏言:“子建之文,足以劝化天下;其德性温雅,可令后生自省。”
刘协点头,亲自赐酒。“从今以后,洛阳诸儒所上之诗文,皆可交文宣台评议。”
曹植心中暗惊。他急忙俯身:“陛下,此职微臣恐不堪当。”
刘协微微笑:“子建,朕要的不是官职,是风气。”
“你只需写,天下自会看。”
殿下百官皆拜:“圣明!”
那一刻,百姓巷口已有人传——“曹三公子被封为天下文宗,陛下亲赐金笔!”
消息传入邺城,只用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魏公府内。
曹操坐在案后,眼神冷如秋水。
荀彧、郭嘉、程昱、曹丕、曹昂尽数在列。
“陛下立文宣台,授我子以名,汝等有何见?”
程昱先上前:“此举名为赏才,实则试探。若魏公拒,则疑魏心;若许,则弱自家威。”
曹操微微颔首。
郭嘉笑着补道:“所以——魏公既不可拒,也不可喜。”
荀彧深深一礼:“陛下此举聪明,但聪明者常为聪明所误。若陛下以子建为用,却失魏公之心,天下自乱。”
曹操双手交叠,神情淡然,半晌才道:“荀令言是。”
他缓缓起身,背着手走到窗边,语气沉稳:“吾知陛下所虑。
若我强盛,则朝威失衡;若我退一步,陛下可安。
但这一步,我让得,朝廷便乱不得。”
他转身,目光锐如剑。
“子建是我儿,不是陛下的臣。我曹孟德的子,岂容旁人收名!”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
曹昂出列,沉声道:“父亲若召子建回,可示天下:魏公尚礼,不拒帝恩,却知分寸。”
曹操看了他一眼,点头:“昂儿,言有理。”
他立刻命人草诏:“命子建暂返邺城,与吾同议文事。”
郭嘉笑笑,低声自语:“魏公出手,风向要变了。”
数日后,洛阳。
曹植接到父命,面色惶然。刘协亲自召见,温声道:“子建,魏公召你,恐是不安。你且记得,朕所赐文宣之名,不在职,在志。”
曹植跪拜:“臣铭心记之。”
刘协看着他,语气忽变得柔软:“子建,朕与尔谈文共诗多次,知你无邪。只是世人多心,魏公多疑,你……可要自保。”
曹植微微一怔。“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笑了笑,没答,转而挥手:“去吧,代朕向魏公致意——朕知其心。”
——“知其心”三字,含义极深。
曹植出了洛阳宫门,春风掠面,却感寒意渗骨。
曹植回邺城那一日,魏公府内张灯结彩,表面热闹非常。
曹昂、曹丕并列在门口迎接。
曹昂笑着迎上前:“三弟,劳途辛苦。”
曹植下马还礼,神色恭谨。
曹丕笑意浅浅:“三弟风头正盛,咱们倒成了陪衬了。”
曹植忙摇头:“不敢。”他心中清楚,这一声“风头”,怕是刀锋。
晚宴上,曹操沉默良久,终于出声:“子建,文宣之职,可学也,可辞也。你以为何?”
曹植微微起身,正色道:“陛下厚恩,儿不敢忘;父亲之训,儿不敢违。若父不许,儿愿辞。”
曹操眯眼片刻,缓缓点头。“好,知进退。”
众人屏息。
曹操抬手,举杯:“今日不过饮酒。文宣与否,不过风声。
若能立德,胜立文。”
全席之中,只有郭嘉低笑了一声,轻声道:“风向暂缓,未息。
只是不知——下一阵,从哪吹。”
烛光摇曳,照在三兄弟的脸上:曹昂沉稳,曹丕深思,曹植静默。
三人皆笑,却无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