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月下对谈(2 / 2)

曹植怔住。“什么意思?”

曹昂望着那高高的宫阙,微微叹息:“他是皇帝——世上唯一不能轻信他人的人。”

曹植默然,良久后苦笑:“那兄长呢?父亲呢?是不是也不能信别人?”

曹昂笑了,摇头:“父亲信天下,我信父亲。若有一日连这也不能信,那这天下,也该换人了。”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转身要走。

曹植忽喊:“兄长!”

他快步上前,从袖中取出昨夜新写的诗卷:“这是我昨夜未呈的诗,写洛水与春风。你路上读着,不寂寞。”

曹昂接过,眼底泛光。

“好,我记得。你在陛下身边,若有事……写信莫迟。”

曹植笑着点头,却没再言语。

曹昂离宫的那一刻,刘协正在御座后,望着远去的马车。

他沉默良久,忽对伏完低声道:

“此二子,皆可用。昂可安国,植可安朕。若天下有变……朕亦可不独立于危。”

伏完迟疑地问:“陛下欲倚曹氏以自固?”

刘协笑了笑,手指轻敲案几:“非倚也,是借。——借他们的忠,来稳天下的心。”

曹昂的马车驶出洛阳,风中带着杏花香。

他掀开帘子,回头望了一眼城门。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宫阙之上,金瓦微亮。他轻声道:“弟啊,愿你心似春水,能清亦能柔。”

他低头展开诗卷,第一句便是:“洛水春归万象新,风随白云去不尽。”

建安二十一年春,洛阳的花开得极早。

自宫墙以南,杏白与桃红交织一片,香气混着尘土,随东风一路卷上承明门。

天子刘协端坐于御案之前,案上摊开的是草拟的诏书,墨香尚未干。

那诏书的字,是他亲手写的。

“封魏公曹操为魏王,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旒冕车服,礼乐郊祀,宗庙祖腊,皆如汉制。”

御案两侧,伏完、董承、张喜、种辑等数位大臣肃然侍立。

殿内静极了,只能听见笔尾轻颤与帛卷摩擦的声音。

刘协放下笔,长叹一声。

“朕此诏,非心甘情愿。”

他轻轻抚过那一行行字迹,神色复杂,“但天下归魏,百姓心向曹公——若不封王,恐朝局失衡。朕宁以礼推之,也好让天下记得:此王封自汉诏,非自立也。”

伏完低声道:“陛下圣明。此举虽有违常礼,却可安天下人心。况魏公素行谦谨,未必敢受。”

刘协淡淡一笑,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揶揄:“未必敢受,还是未必不想受?”

他起身,负手缓步走向窗前。洛阳春阳斜照,瓦光熠熠。

“朕读书时常想——若萧何为汉立功,而高祖不立之为王,萧何岂能久安?

曹公与朕,恐也如此。”

说罢,他抬手示意:“传旨——册封魏王。”

诏书传至邺城的那一日,春雨方歇。

铜雀台外,桃花压枝。

曹操正与荀彧、郭嘉在侧殿议兵事,听闻内使至,眉头微皱。“又是宫中诏令?前些日不过加礼,今又何事?”

内使呈上诏书,伏地高声读道:“以魏公功高德盛,定中原,安社稷,功冠群臣,特封魏王……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

那声“受诏不拜”一出,殿中所有人都屏息。

荀彧心头微颤,郭嘉却低低叹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清冷的笑。他看向曹操——那一刻,魏公的神色极淡,淡得几乎像在听旁人之事。

片刻后,他缓缓起身,接过诏书,仔细读完每一字。

烛火映在他鬓边的白发上,跳动如火。

“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此非荣也,是警。”

他低声喃喃,语气如石落深潭。

郭嘉微笑:“陛下欲尊之以安天下,实乃以礼困之。魏王一号,既可扬,又可缚。”

荀彧轻叹:“陛下此举,表面是安抚,实则逼君。曹公若受,便是分权;若拒,又显跋扈。进退皆险。”

曹操沉默许久,忽然笑了。“你们都看得对。”

曹操抬手挥去诏书,目光投向窗外那一树新绿。

“我若真心欲王,岂需诏书?此举不过示我功高。功高者危,危则当避。——拟诏,谢恩,不受。”

翌日,曹操身着素衣,召邺城群臣于铜雀台上。

天边有雾,宫前旌旗半隐半现。

他立于台上,朗声宣诏:“天子厚恩,封我为王。然曹某躬耕于乱世,立功为国,未敢忘本。

若王号可安天下,曹某自愧德薄,不敢当。若王号为荣,则荣自汉室,非我所受。”

他话音落下,群臣齐声称颂,荀彧躬身而泣。

“公诚天下楷模。”

郭嘉笑而不语,转过身,看向远处洛阳的方向。

他低声道:“陛下啊……你以为他要权,却忘了他最怕的,从来不是天下,而是名。”

消息传至洛阳。

刘协听完奏报,手中玉如意“啪”地一声,敲在案上。

“他又拒了。”

殿中众臣默然。

刘协微笑,笑意却如霜寒:“他拒,天下皆赞其谦;若他受,天下皆畏其势。朕……终究还是被他算尽了。”

伏完急道:“陛下何出此言?曹王若真无异志,拒之乃善。”

刘协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善否?他拒我之封,却受我之诏;不称臣,却行王礼——如此一来,朕与他,君臣之名尚在,实权之势,尽去矣。”

他转身望向御窗外,洛水流光闪动。“他不拜我,却让我跪天。”

说罢,他挥袖而去。

那一刻,烛影晃动,映在空荡的殿壁上——似一层冷薄的金。

邺城书院内,曹昂正批阅奏章,听闻使者传来谢诏事。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色不惊,只淡淡道:“父王不受,正是所料。”

荀彧在旁微笑:“魏王一封,得失各半。公子可知——陛下的封与拒,其实都非坏事?”

曹昂轻声:“是啊。陛下得以稳天下,父亲得以守魏国。两边皆退一步,却都不肯退心。”

他起身走到窗边,风吹过竹影。“但若有一日,他们再无退路呢?”

荀彧沉默不语,只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