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月下对谈(1 / 2)

洛阳的夜,又是那种薄雾笼灯、风声轻柔的夜。

天子寝殿外的槐树开了新叶,灯光透过枝隙,落下一层摇晃的影。

宫中多事的一日已然过去。

而此刻,御前只剩几名近侍。刘协披着素白寝衣,坐在案前,目光温和。

殿门被轻轻推开,侍从禀道:

“陛下,魏长子求见。”

刘协放下笔,笑了笑:“请他进来。”

曹昂步入殿中。

他换了轻便衣袍,神情宁静,少了白日的庄重,多了几分平易与儒雅。

刘协看着他,忽然道:“你这模样……很像你父早年的时候。”

曹昂微怔,连忙低首:“陛下见笑。”

刘协微微摇头,似陷入回忆:“那时朕年不过弱冠。你父常入宫议政——

他谈军政时如霹雳,谈民生时却又极柔。

朕那时畏他,却也……信他。”

他顿了顿,抬眼,眼神中多了一丝怀念:“后来天下愈乱,朕与他言少。

再听人说起曹公,已是‘魏公’了。今日见你,倒像是见了那时的他。”

曹昂缓缓一揖,语气恳切:“陛下,父亲虽受魏封,心未尝离汉。臣幼年时听父亲言,‘吾以汉家社稷为己任’,此言至今犹在耳。”

刘协沉默了片刻,轻轻叹息。

“昂啊,世人皆言你父志大,朕却知他志重。但志重者,往往难被天下容。你懂么?”

曹昂低头:“臣懂。若为天下安,容与不容,皆其次。”

刘协笑了,笑意却有些疲惫:“你比你父更温和,也更明白人心。朕听闻你在邺中施政,减赋薄税,安抚旧民,这天下若多几个你,或可少几场战。”

曹昂仍谦逊:“臣不敢当。此皆父训也。”

刘协目光柔和:“你父教得好。——来人,传曹植。”

片刻后,曹植被宫人引入。

他一身月白常服,发带微松,似是仓促而来。

见到兄长和皇帝,他行礼道:“臣曹植,见过陛下。”

刘协含笑:“免礼。朕问你们一句:‘天下可安乎?’”

曹昂神色沉稳:“若百姓得食,兵民息战,则可安。”

曹植却笑了笑,答得文气盎然:“天下之安,不在兵止,而在心服。若百姓信其上,安其业,则虽战而不乱;若心离上位,虽太平而仍危。”

刘协眼神一亮,转向曹昂:“你可同意?”

曹昂沉吟片刻,点头:“弟言虽文,却亦实。若心服,政通;若政通,兵息。”

刘协低低地笑了,举起案上茶盏:“你们兄弟,一文一理,正合天道。朕倒有些羡慕曹公了。”

曹植轻声一笑:“陛下若真羡,臣兄弟亦愿效死陛下之门。”

刘协的笑在烛光下微微一滞。

他低头轻抿一口茶,淡淡地说:“‘效死陛下之门’,好个忠诚。只是……忠于我,还是忠于汉?”

曹昂心头一震。他知道,这一问,是刀锋试心。

他答得极慢,却极稳:“忠于陛下,便是忠于汉。陛下若安,汉室自固;陛下若疑,天下皆乱。我曹氏父子,所望者,唯陛下心安而已。”

刘协久久凝视他,眼中光影流转。最终,他放下茶盏,轻声道:“你这番话,比你父更让朕安心。”

刘协起身,走至窗前,指着外头的月:“子建,你可有诗?”

曹植笑了,温声吟道:

“汉宫灯火晓犹青,洛水春风拂帝庭。

但愿天心常似月,不偏不倚照群星。”

刘协怔住。

他转身看了看兄弟二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感动,又若有所思。

“‘不偏不倚照群星’……好。”他低声重复着,“若天下皆如此,何忧不安?”

他挥手,让人撤去案前的奏章。“今日不谈政事。你二人,留朕对饮。”

那一夜,御花园的亭台间,月光与烛影交织。

曹昂谨慎而温润,曹植谈笑如风。刘协频频举杯,言语渐近亲近,话题从朝政谈到诗文,从昔日许都旧事到今日天下分势。

偶有片刻,他凝视着二人,似在思索什么。

或许是在想——若天下真能由如此兄弟辅佐,汉室或可复光。

而曹昂与曹植对视,皆心知肚明:这份信任,是荣耀,也是一场试探的开始。

月色更深时,刘协亲自执壶为二人续酒,

语气中带着几分久违的温度:“朕今日……终于有了几分做皇帝的感觉。”

次日清晨,天未明,洛阳宫外的晨鼓已经敲响。

冷雾笼着金瓦,御道上积了薄霜,宫人提灯走过,光线在青砖上拉出长长的影。

昨夜的宴饮还未散尽余温。

刘协一夜未眠,他坐在案前,指尖抚着一卷《春秋左氏传》,但目光却落在案侧那两只酒盏上——一盏在他手边,另一盏,是曹植临别时放下的。

酒早凉了,杯中仍有半寸未饮的琥珀色液体,凝着一缕月光。

刘协微叹,低声道:“兄长稳重,弟弟聪慧,各有其光。”

内侍谨慎地俯身上前:“陛下,魏长子与魏三子已候在殿外。”

刘协轻轻点头,声音温和:“宣。”

两人一同入殿,衣冠整肃。

曹昂依旧神情端正,从容如山;曹植昨夜宿于宫中,略显倦意,但眼神仍清亮。

刘协看着他们,笑意和煦:“二位爱卿,昨日长谈,朕心甚慰。夜来又思量许久,魏公北定汉中,劳苦功高,国政多务,不可久离邺中。昂卿年长持重,素有良誉,应随诏返邺,代魏公佐理诸政。”

曹昂闻言一揖:“臣遵旨。”他神色如常,但目光微转——从皇上到弟弟,又落回地面。

刘协顿了顿,又转向曹植:“子建才华出众,昨夜论道,朕心喜甚。洛阳学宫久废,朕欲命你为中舍人,佐朕于文案之侧,编纂礼制、修整诗赋。”

这话一出,殿中光影似都变了。曹昂一怔,旋即下拜:“陛下圣明。三弟聪慧,实堪此任。”

曹植急忙躬身:“臣不敢当!臣本不才,恐负陛下厚恩。”

刘协笑道:“子建,莫再谦了。朕欲立文以安天下,非才子不足为用。”

他挥手让近侍取印文草诏。

退朝后,曹昂与曹植并肩行至宫门外。

晨光微亮,金瓦反射出白雾般的光。

曹昂看着曹植,语气极柔:“陛下信你,便是好事。洛阳虽近,却仍是天子之侧——言行当慎,心更要定。”

曹植低头:“兄长放心,我自知分寸。”

曹昂忽笑,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轻声道:“你生来聪明,只是太真。真性子最得人喜,也最易得人疑。记住,陛下是个好人,但不是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