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卧于车中,病色虽重,却仍强撑身子掀帘而出。
“主公,”他轻声笑道,“此地山险水急,若张鲁久守,恐不易取。”
曹操回首望他:“奉孝,你在车中多歇。”
郭嘉却摇头:“奉孝不能久活,能再随主公看一回山河,便足矣。”
他眼中虽有病气,却燃着一种奇异的光——既像欣慰,又似诀别。
荀攸策马上前,低声道:“主公,前锋报:散关已下,但河池氐王窦茂恃险不服。”
曹操闻言,神色不动,只淡淡点头:“我早料到。”
河池地势奇险,重山叠嶂,峡谷如削。
窦茂本为氐族旧主,世居此地,熟谙山川之险。他筑栅三十里,依峭壁、临急流,守兵万余,自号“氐王”。
魏军至时,山道狭窄,仅容两骑并行。
探马回报:“氐军张旗于崖顶,号声震山,石矢俱下,士卒难进。”
曹操立于前军高处,俯瞰谷口。
他未急攻,反令营中暂歇,设帐山下。
黄昏,山风卷起松香。
帐中烛火摇曳,众将环立。
夏侯渊请命:“主公,窦茂兵少,守于险地。若趁夜突袭,可破之!”
曹操摇头:“此人非愚。氐兵精于山战,若夜攻,反坠其计。”
徐晃沉声道:“那便筑营于谷外,断其水道,使其自困。”
郭嘉在一旁轻咳两声,抿笑道:“主公可还记得当年平乌桓?乌桓恃马,氐人恃山。破之之法,正可一理。”
曹操看向他:“奉孝意下如何?”
郭嘉答道:“乌桓畏风,氐人畏静。主公若静营三日,不攻不扰,反令其心惧。——山民最怕天变,一旦风雷起,他们必以为天弃其王。”
曹操听罢,沉吟片刻,忽然一笑:“好。静营三日。”
果然,三日后山雨骤作。
暴风雷鸣,峡谷回荡如万鼓齐震。
氐营中兵士惊惧,以为天怒。
窦茂召众巫祷告,夜半忽有流石滚塌压毁军帐,众人更惊。
天明,谷口忽现魏军旌旗,整整齐齐,却未进半步,只立一人执旌于前——正是徐晃。
徐晃大声宣诏:“魏公奉天子命,讨不臣之氐王。
若献印归降,仍保旧地;若执迷不悟,天雷将作,不留片瓦!”
山风掠过,旌旗猎猎。
谷内氐众惶恐,纷纷跪地。
窦茂面色铁青,怒而拔剑:“天命岂在人手!”
正此时,一声霹雳,山巅崩裂,巨石轰然坠下,直击其营门。
尘土飞扬,氐兵大乱。
曹操立于山下,遥见此景,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可降。”
夏侯渊应声领军入谷,未出一日,氐众尽降。
窦茂被擒,仍怒目不屈:“汉家已亡,天不佑尔!”
曹操策马近前,平静地望着他:“若天不佑我,雷何不击我?”
窦茂语塞,顷刻低头。
战后,郭嘉笑道:“主公此一举,可谓‘借天行兵’。”
曹操回以一笑:“天若可借,何必夺人?”
他抬头望着阴云散开的山空,眼神渐远,似在自语:“我行此路,非为天命,而为人命。”
郭嘉看着他,低声叹息:“主公虽言治世,然路所到处,皆尸骨与白骨。天下若成,恐亦难无血。”
曹操闻言,沉默良久,轻声答道:“若血可换息,那便值。”
建安二十年五月,河池风雨初歇。山谷间的泥水尚未干透,魏军的战鼓已再次响起。
十万大军旌旗如林,从谷口一路西推,声势震彻群山。
山脚处,曹操披甲立马,面色沉静,青骢马的鬃毛被风扬起。
夏侯渊策马而来,拱手道:“主公,窦茂军已溃。其部众二万余,尽皆降。窦茂已缚至军门外,请主公发落。”
曹操微一点头:“押上来。”
片刻后,窦茂被推到阵前,头发散乱,盔甲破裂,仍高声道:“我氐人自守山川数百年,未受中原之役。今汝以兵威逼降,岂能久安!”
曹操下马,负手而行,神色淡淡。
“久安?”他轻声重复,缓步至窦茂面前,抬眼望向远山,语气平静得几乎没有起伏。
“我所求者,不是久安,而是再无战乱。”
窦茂一怔,刚欲再辩,便被押下。
曹操目送其背影,叹道:“他虽是逆臣,却也是乱世中一位枭雄。”
荀攸在旁轻声道:“主公若不杀,恐留祸根。”
曹操闭目片刻,终道:“赐死,安其族。”
他声音极轻,几乎被风掩去。
当日傍晚,魏军破窦茂之营。
军士在山谷中升起连天的篝火,战马嘶鸣,铠甲映光。
郭嘉卧在车中,看着火光在山石间流动,微微一笑:“主公以兵破山险,又以仁收其众,氐地自此归心。”
曹操背手立在火光外,神情沉沉:“归心未必。
人可以降,山不会。”
郭嘉闻言,轻轻一咳:“然主公若能令天下皆降,纵山不服,又有何妨?”
曹操回首望他,笑意淡然:“奉孝,总喜欢用话逼我。”
郭嘉含笑摇头:“我不过照见主公之心。您非为功业,而为天下心安。
只是天下太乱,安者未必能全,乱者未必可平。”
曹操沉默,半晌后才喃喃道:“所以我才不敢死。”
数日后,传令军士清整队伍,沿陇右而西。
行至金城,忽闻急报——“韩遂被西平、金城诸将所袭,首级已献!”
军营一时震动。
曹操接过血染的木匣,亲手打开。
木匣中,韩遂的首级仍带血色,眉宇间尚存怒气。
曹操静静凝视,良久不语。
荀攸低声道:“主公昔年潼关之战,韩遂犹能与您争锋。今竟命丧同乡之手,亦是天命所归。”
曹操叹息:“韩遂骁勇一世,然失信于人。
我当年欲释之,不为怜悯,只因惜其才。可惜——他终不明白,天下之乱,不是死在刀下,而是死在人心。”
他抬手,令收敛首级,厚葬西平。
“命为韩遂立一小冢。刻‘汉将韩公之墓’,不言逆,不言叛。”
荀攸愕然:“主公……何必为敌立碑?”
曹操转身,神色淡然:“韩遂之死,能让关中民心归我三分,这碑不过是换来的石。”
他顿了顿,又叹道:“况且……我不想让后人忘记,曾有人不肯降。”
是夜,军中大宴。
夏侯渊、徐晃、张合皆来贺捷。
席上酒声喧腾,唯曹操独坐案首,不饮。
郭嘉看在眼中,轻声笑道:“主公此刻,可曾觉得天下近了?”
曹操抬眼,目光穿过帷幕外的夜色,缓缓答道:
“近了,也远了。韩遂既死,张鲁必惧。汉中可取,蜀中将闭。但天下……仍未安。”
郭嘉低声道:“若无您,天下更不安。”
曹操转头看他,沉默半晌,忽然道:“奉孝,你若不死,或可安我心。”
郭嘉一怔,随即微笑,眼底却隐隐透出一抹悲意。
“主公此言,可让我死得更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