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铜雀宏图(2 / 2)

“正因未决,才最难。”荀彧叹道,“三子各有长短,皆非庸才,可惜天命只容一人。”

郭嘉放下酒杯,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那你怎么看?”

荀彧抬起目光,缓缓道:“若论仁德,曹昂第一。仁而有度,智而不骄,可惜……他太像主公早年。那时的主公,心怀天下,却不容于时局。仁者,不足御变。”

郭嘉轻叩桌面:“我听出你的意思——仁可立,不可存。”

荀彧目光微闪,却未答。

郭嘉又道:“那丕儿呢?”

荀彧略微迟疑:“聪明,心细,城府极深。但太急于功名。主公尚在,他已思父业之后。此子可承权,不可承心。”

郭嘉笑了,笑意中带几分讽意:“文若,你这话倒公允。曹丕像主公晚年,杀伐有余,宽容不足。若他得国,魏室必盛于表,而虚于里。”

“盛于表,虚于里?”荀彧重复了一遍,沉思片刻,道:“正是我所忧。”

“那子建呢?”郭嘉问。

荀彧轻轻叹息:“才华惊世,心性太真。若生于盛世,必为一代文宗;生于乱世,却只会为诗所困。”

郭嘉“呵”地一笑:“他不是为诗所困,是为心所困。”

荀彧凝视他:“你是说?”

郭嘉起身,负手走向窗边。窗外月光如水,洒在他衣袍上,映出淡淡银光。

“子建眼中有理想,胸中有诗书,可手里无权。若让他治国,他终会被天下所误。诗人多情,而天下无情。”

荀彧点头:“你我所言无异。”

郭嘉却忽然转过身,目光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但文若,你想过没有——若这天下注定不稳,何必选个稳的人?”

荀彧怔住。

郭嘉走近一步,笑意渐敛:“主公一生,开创之功无人能及。可天下终归要入他人之手。若选曹昂,天下或安,但会渐衰;若选曹丕,天下会强,却失仁;若选曹植,天下会乱,却有生机。”

荀彧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以乱换生?”

郭嘉点头:“正是。”

他举杯一饮而尽,语气低沉:“有时候,乱世之后,才有真治。文若,你信不信?”

荀彧神情复杂,久久未答。

他忽然道:“你太相信天命,我信人心。”

郭嘉轻笑:“而我信势。”

荀彧叹息:“若主公听你的,魏国将立于刀锋;若主公听我的,魏国将安于慢火。可惜,主公自己既是刀锋,又是火。”

郭嘉笑声渐淡,放下酒杯:“所以他迟迟不定。因为无论选谁,都是错。”

屋外风起,卷起几页竹简,纸面沙沙作响。

荀彧伸手压住书卷,低声道:“主公若真不能定,恐怕命运会替他定。”

郭嘉抬眼望着那一点摇曳的烛火,半晌,轻声叹息:“魏国的命,怕是从那一夜就注定了——从他拒金玺那一夜。”

荀彧看着他:“奉孝,你说这话,好像在告别。”

郭嘉笑了笑,眸光中有一丝莫名的温柔:“文若,你我终究走不同的路。你护的是心,我守的是势。哪天我不在了,你替我看看——主公最后选的是哪条。”

荀彧微怔。郭嘉的笑,在烛火中仿佛被风带走。

建安十九年冬,邺城寒重如铁。

风自北来,卷着城外的雪。郭嘉卧于邺西别院,室中炉火微弱,熏香混着药气,透出一股难言的冷意。

他咳嗽了两声,唇色苍白,却仍撑着身子对侍从笑道:“这邺城的酒,入冬就淡。等来年开春,若我还在,得让主公派人从汝南带些来。”

门外忽有急促脚步声。侍从欲禀,门帘已被一把掀开。

曹操披着黑貂裘,肩上积了雪,神色冷峻。身后跟着一名须发如霜的医者——正是华佗。

“奉孝,”曹操的声音低沉而急,“我听闻你病势加重,怎不早报?”

郭嘉苦笑,想起身,却被咳声止住:“主公,区区小疾,不足挂怀。”

“你是我的股肱,怎能如此轻言!”曹操一摆手,命侍从铺榻,亲自上前搀住他,“来,坐好。”

华佗走近,微拱手行礼,便俯身把脉。指尖冰凉,屋内静得只余火声。

片刻后,华佗缓缓抬头,神色复杂。“魏公……郭将军积劳成疾,气血久衰,虽可暂稳,然……”

曹操目光一紧:“然?”

华佗低声:“根已损。若再忧思过度,恐难至来春。”

屋内寂然。

曹操的手微微收紧。郭嘉看出他情绪,反倒笑了笑,语气仍带几分轻松:“主公不必忧。世间事,不过盛衰轮转。郭嘉若死,不过换个角度看天下。”

曹操的喉头动了动:“胡说。”

郭嘉轻咳,取过案上茶盏润了润喉:“主公请坐。我尚有几句话要说。”

曹操迟疑片刻,终在榻旁坐下。

“我自随主公以来,见主公平袁术、破吕布、平河北,如今又定潼关,威震四方。主公志远非常,已非人臣可及。”

“然天命多妒功高。”郭嘉轻声叹息,“主公若求天下久安,当思传之后嗣。”

曹操闭了闭眼。郭嘉的目光虽弱,却锐利如刃。

“主公思子众矣。昂公仁厚可安民,丕公多智可驭势,植公文才可动人心。”

“然若问谁可继主公之志——应选能驾驭天下之势者。”

曹操静听着,眉间阴影加深:“奉孝,你与文若说的,不尽相同。”

郭嘉笑了:“文若信德,我信势。”

他缓缓转头,目光飘向窗外那一片寂白的雪色。

“天下未定,德不足以驭乱。若以德承业,则子孙仁弱;若以势承业,则家国可久。”

“主公,仁者可守,智者可兴,惟强者可存。”

这句话落地,曹操的指节微微一紧,发出轻响。

他低声问:“你要我选丕?”

郭嘉轻笑:“主公自有衡量。臣只劝一事——别让仁心坏了局。”

屋外风起,雪片拍在窗棂上,发出轻脆声。

华佗悄然整理药箱,低声道:“将军需静养,不可再动气。”

郭嘉挥手笑:“劳神者非我,劳心者是主公。”

曹操起身,目光沉沉,久久不语。

他忽然俯身为郭嘉理被角,语气低缓:“你不死,魏国必更稳。”

郭嘉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感动,又轻轻笑道:“我若不死,天下不兴。”

曹操一怔。

郭嘉闭上眼,声音微弱如叹:“主公的天下,不该有太多影子……包括我。”

那一刻,炉火“啪”地炸开一声,烛影摇曳。

曹操转身走到门口,沉声道:“华佗,务必想尽法子保他。”

华佗拱手:“竭力而为。”

郭嘉却笑着在后头道:“主公若真想救我,就别叫我劳心。世事如棋,我已行尽此局。”

曹操脚步微顿,却未回头,只道:“好生歇息。”

风雪扑面,他披衣而出,背影被灯火拖得极长。

屋内,只余炉香一缕。

郭嘉靠在榻上,喃喃自语:“魏国若兴,当有血路……主公啊,愿你忍心成就天下。”

华佗收起针具,叹了口气:“我医人身,你医天下。然天下之病,岂一方药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