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铜雀宏图(1 / 2)

建安十九年的秋日,邺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在基本确定了“外示绥靖,内修战备,西望汉中”的战略方针后,曹操的心境,在肃杀的政治军事考量之余,似乎也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想要留下不朽印记的冲动。

这份冲动,并非单纯的享乐,而是与其霸业、其心境、其对身后名的思虑紧密交织在一起。

这一日,曹操并未召集所有谋士,只留下了荀攸、程昱,以及负责工程营造的将作大匠,于魏公府最深处的书房密议。

书房内,一幅邺城及其周边的精细舆图被展开。曹操的手指并未指向边境关隘,而是重重地点在邺城西北,临近漳河的一处高地上。

“吾欲于此地,”曹操的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筑一台观。”

荀攸和程昱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以他们对曹操的了解,此举绝非一时兴起。

“魏公,”荀攸谨慎开口,“如今四方未靖,虽暂定方略,然粮秣军械之费甚巨,大兴土木,恐耗民力,亦恐招致非议……”他指的是朝中那些仍心怀汉室、或对曹操权势膨胀心怀不满的士人。

曹操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深邃:“公达所虑,吾岂不知?然,汝可知吾为何要筑此台?”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仿佛在回顾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自董卓乱政以来,天下分崩,群雄并起。吾初举孝廉,志在郡守,唯愿天下太平。然时事逼人,不得不提三尺剑,扫荡群丑!破黄巾、讨董卓、灭吕布、平袁术、定河北、克荆州、败马超……三十年间,栉风沐雨,几经生死,方有今日之局面。”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与傲岸:

“如今天下三分,吾据其大半。此非天意乎?吾非为个人享乐,乃欲借此台,以彰武功,以威远方,亦以娱吾暮年!岂不闻古人云‘千金买马骨’?吾筑此台,亦是要向天下人昭示:跟随我曹操,不仅能定乱世,更能创太平,享盛世之华章!”

程昱闻言,眼中闪过精光,他更理解曹操性格中霸道与务实结合的一面,立刻附和道:“魏公此言甚是!此台若成,其意义非凡!其一,可彰显魏公扫平群雄、廓清宇内之不世功业,使天下士民知天命所归;其二,可震慑孙权、刘备,使其知我根基深厚,国力强盛,非其偏安一隅所能抗衡;其三,亦可借此机会,检阅、犒赏有功将士,凝聚人心;其四,”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亦可借此工程,进一步将邺城营造为超越许都的真正的政治、文化中心!”

曹操赞许地看了程昱一眼,这正是他心中所想,只是有些话不便明说。他将目光投向负责工程的官员。

将作大匠早已准备多时,呈上初步的规划图卷,恭敬地说道:“禀魏公,臣等勘察地形,此台基址选于漳河之滨,铜雀苑内,地势高亢,可俯瞰邺城。初步规划,台高十丈(约23米),有屋百余间,台顶铸大铜雀,高一丈五尺,舒翼若飞,神态逼真。台下引漳水经暗道穿台而过,名曰‘长生渠’,取其祥瑞之意。台周设金虎台、冰井台为双阙,三台之间以阁道虹桥相连,悬空而行,宛若仙境……”

曹操仔细看着图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打断道:“不够!还要更高,更壮丽!不仅要铸铜雀,还要设鼓楼、钟室,集天下奇珍异宝于其中!更要能容纳千名甲士操演,百官宴饮!此台,当成为我北方的象征!”

他转向荀攸和程昱,语气转为严肃:“至于公达所虑之民力、财力……此事需周密安排。可分批征调民夫,以工代赈,给予钱粮,勿使扰民过甚,反生怨怼。所需财物,一来自府库积储,二可令各地贡献,三嘛……”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些依附于我,欲求富贵的世家豪强,也该出出血了。此事,由仲德你亲自督办,务求高效,亦需稳妥。”

“诺!”程昱躬身领命,他深知此事关乎曹操的颜面与威望,必须办好。

荀攸见曹操决心已定,且考虑周详,便也不再反对,转而建议道:“魏公,既然要建,便需有名。此台既以铜雀为标,何不名曰‘铜雀台’?雀者,吉祥之鸟,亦暗合‘爵’位,寓意深长。”

“铜雀台……好!便叫铜雀台!”曹操抚掌大笑,显然极为满意。

建安十九年秋,在曹操的强力推动下,铜雀台的庞大工程,在漳河之滨正式破土动工。无数工匠、民夫开始汇聚邺城,采石伐木,夯土筑基。

夜深露重,邺城秋凉。铜雀台上风声低回,檐下悬灯被风吹得轻晃。

曹操立于台前,身披玄裘,望着远处隐没在雾色中的城灯。他已经在这风口站了许久。

从下方石阶传来脚步声,荀彧披着青衣缓步上来,手中握着一盏灯。

“主公,夜深露重,该歇息了。”

曹操未回头,只淡淡道:“文若,你来了。”

荀彧走到他身旁,将灯放在石案上,烛火映亮两人半张脸。

“你在想什么?”

曹操沉默片刻,轻声道:“继嗣之事。”

荀彧一怔,抬眼细看他——曹操眉宇深锁,神色沉郁。那是他极少露出的表情。

曹操缓缓道:“我半生征战,始以匡汉为志,后以安民为责。如今天下渐定,却不知这天下将落于谁手,是祸是福。”

荀彧垂首,语气温和:“主公此言过重。魏国新立,士望日隆,公子贤能众多,此为福非祸。”

曹操笑了笑,却无半分轻松:“贤能众多,便是祸。你比我更清楚。”

荀彧沉默。

烛火摇晃,照出曹操眼底一丝疲惫的光。

他缓缓开口:“昂儿心宽仁厚,像我年轻时未涉世那会儿。若天下太平,他能守;但若风起浪翻,他未必能御。”

“丕儿思虑周密,有智有谋,却太多疑,太急。像我后半生的模样——成事者,却非安天下者。”

“子建……”说到这里,曹操微微叹气,“文采出众,胸怀真挚,可惜……太不羁。若让他治国,他必先治人心,而人心最易反噬。”

荀彧听着,心中微叹。

他轻声问:“主公,可有定意?”

曹操摇头,盯着远处天边一点微弱的星光。“未有。”

“我本不愿思此事。”他低声道,“但那夜……我听见三子议我拒玺之举。”

荀彧微微一惊。

曹操转过身,看向他,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骄傲,也有一丝难掩的惆怅。

“昂儿言仁,丕儿言势,植儿言义。三人所论,皆中我心。可惜——”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三人所行,未必能合一。”

荀彧叹道:“主公虑远,实天下之幸。然继嗣非独论贤,更要合势。公子三人,各有其才,然天下形势在变。”

曹操看他一眼,淡淡道:“文若以为,何者可承我志?”

荀彧沉思良久,答得极慢:“若论仁德,则曹昂;若论谋略,则曹丕;若论名望,则曹植。然主公之志,不止在家,不止在国,而在天下。”

“若要延天下之安,非独择一人,而要择能制诸人之人。”

曹操眯了眯眼:“制诸人?”

荀彧缓缓点头:“能令兄弟皆服,群臣皆从,天下不乱者,方可为继嗣。”

曹操望着烛火,沉默了许久。风从铜雀台下卷起,烛焰一晃,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极长。

良久,他轻声笑了笑:“制诸人……文若,你还是老样子,说话不指名,却字字是刀。”

荀彧垂首,缓缓道:“臣不敢刀主,唯恐主日后误天下。”

曹操抬头,看向那片朦胧的夜空。“我这一生,打了无数仗。最难打的那一场,是在心里。”

荀彧拱手:“主公若能心定,天下可定。”

曹操笑了:“文若,你说心定?我的心,从未真正定过。也许,这就是天命不许我做帝王的缘故。”

荀彧正欲答话,忽听远处铜铃声响,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曹操抬手掸去肩上的落叶,转身往殿内走去。“文若。”

“在。”

“此事先不外传。子修他们年少,争心未定,我不愿他们先被天下裹挟。”

“诺。”荀彧低声应道。

曹操脚步缓慢,背影映在昏黄的灯光里。

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荀彧一眼,语气极轻: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可替我看一眼这天下,是否仍在我心中那条道上?”

荀彧微微一颤,俯身一拜,声音沉稳如山:“臣以此命为誓。”

曹操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那盏铜灯燃到最后,火光闪了一下,悄然熄灭。

荀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望着那片漆黑的夜色,低声自语:

“主公……您既要定天下,又怕天下定。如此两难,唯有天,解得开。”

夜雨方歇,邺城西苑。

竹林滴水,灯火未息。书堂内炉烟袅袅,映出两道人影——一是荀彧,一是郭嘉。

荀彧正展卷案上,灯光映在他细致的面容上。郭嘉坐在对面,懒懒靠着书案,嘴角带着他那惯常的笑,似醉非醉。

“文若,”郭嘉举杯轻抿,“听闻主公近日与你夜谈至深夜,可是为立嗣之事?”

荀彧抬眼,目光如刀:“奉孝,你消息倒快。”

郭嘉轻笑:“这邺城里,凡是风动,终要入我耳。”

荀彧沉默片刻,低声道:“主公的心,动了。”

郭嘉将酒杯旋了一下,酒光折在他眼中,似笑非笑:“动,便是未决。若真决了,岂还需你来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