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九锡之后(2 / 2)

郭嘉轻轻一笑,举杯饮尽,眼神锐利:“文若忧的是治世,丞相想的却是人心。公若真能行此制,陛下必感宽慰,世人皆称仁厚。只是……”

他放下酒杯,意味深长:“一旦有诸侯不臣呢?公还要不要再征伐?若再征伐,岂不又回到秦制?”

曹操望着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意中却透出几分苦涩:“是啊。天下之势,岂容我独断?我不过是……不想让这江山,再陷轮回罢了。”

荀彧缓声道:“公之仁心,臣敬佩。但此事,恐非一世可定。或许,要交与后人了。”

郭嘉低声笑道:“丞相只需记住,天下无定法,惟顺时而已。今日可以称诸侯,明日亦可尊天子。功业之名,终归史家评说,非在今朝。”

烛火摇曳,三人各怀心思。

曹操抬头望向夜空,星河漫漫,他心中暗叹:若能行周制,或许是对汉室,也是对天下百姓的最好交代。可这条路,谁能懂?

荆州牧府邸的后园,春深似海。粉白的杏花瓣如雪片般飘落,洒在正在练习射箭的刘琦身上。

年轻的公子身姿挺拔,眉眼间那份澄澈与坚毅,竟与年轻时的刘表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刘表负手立于廊下,望着长子引弓瞄准的专注侧影,眼中不禁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赞赏与温情。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洛阳太学中意气风发的自己。

“父亲,看孩儿这一箭!”刘琦声音清朗,带着些许期待。弓弦响处,利箭正中五十步外箭靶的红心。

“好!”刘表抚掌轻笑,走上前拍了拍刘琦的肩,“力道、准头皆有长进,更难得的是这份沉静气度。琦儿,你越来越有为父当年的样子了。”

刘琦收弓,脸上泛起被父亲夸奖后的腼腆与喜悦:“父亲过誉了,孩儿还需勤加练习。”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园中气氛融洽温馨。

这是建安十年,荆州尚算安宁,刘表对这位酷似自己的长子,寄予了厚望。

然而,这温馨的景象,却一丝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一座精致绣楼窗口后的眼中。蔡夫人放下撩起的纱帘,美艳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她出身襄阳大族蔡氏,是刘表的继室,虽得宠爱,但始终未能诞下子嗣。刘琦的存在,以及他们父子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都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

“姐姐,你看他们父子,真是情深意重啊。”身旁,她的弟弟,荆州大将蔡瑁,语带讥讽地说道。

蔡夫人冷哼一声:“情深意重?这荆州基业,将来难道真要交给那个毛头小子?我蔡家倾力助夫君稳定荆州,到头来,却要看他刘琦的脸色不成?”

蔡瑁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姐姐,琦公子年岁渐长,声望日隆,又得主公偏爱。长此以往,恐非我蔡氏之福。琮儿(刘琮,刘表次子)年纪虽小,但性情温顺,更重要的是,他的母亲出身我蔡家……”

蔡夫人闻言,眼神微动。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型。

不久后,在蔡氏家族的精心安排下,一场盛大的婚礼在州牧府举行。刘表的次子刘琮,迎娶了蔡夫人另一位弟弟蔡讽的嫡女。

这场亲上加亲的联姻,将刘琮与势力庞大的蔡氏家族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爱屋及乌,蔡夫人看待刘琮的目光,从此真正带上了母性的温情与期待,而对并非己出的刘琦,则愈发挑剔和冷淡。

从那时起,刘表发现自己与长子之间,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纱。

一次家宴,刘琦因与幕僚讨论经典,迟到片刻。他匆匆入席,向父亲告罪。刘表尚未开口,依偎在他身旁的蔡夫人便柔声笑道:“夫君,琦儿如今是大人了,结交的都是名士俊杰,事务繁忙也是常理。只是这家宴终究是家宴,规矩还是重要的。”她语气温和,却让刘琦尴尬地僵在原地。

刘表看了看面露委屈的次子刘琮(被蔡夫人轻轻推了一下),又看了看风尘仆仆的长子,只是挥了挥手:“罢了,入席吧。”心中却第一次对刘琦的“忙于交际”留下了一丝模糊的不快。

又一次,刘琦奉命巡视江夏防务归来,向父亲禀报边境军情,言及需加强戒备,以防江东。刘表正沉吟间,蔡夫人端着羹汤袅袅走来,轻声细语:“夫君,琦儿一心为公是好事。只是他年轻气盛,动不动就言及兵事,这荆州在他口中,倒像是处处烽烟了。如今北方曹操势大,我们荆州能保境安民,使百姓不受兵戈之苦,才是正道啊。”

她将汤碗轻轻放在刘表面前,眼波流转,“琮儿那孩子前日还作了一篇《安民赋》,文采斐然,连水镜先生都称赞呢。”

刘表端起汤碗,没有说话。他看着刘琦因奔波而略显憔悴的脸,又想起次子刘琮在蔡氏教导下展现的文采与“仁厚”,心中天平开始微妙地倾斜。蔡氏的话,像温润的滴水,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原本坚固的信任。

类似的情景一次次上演。

“夫君,琦儿今日又拒绝了蒯家小姐的婚事,莫非是嫌我蔡家为他挑选的人家不够好?”

“琦儿今日又训斥了几名老臣,虽说他们或有不当,但毕竟是为荆州效力多年,如此严苛,岂不寒了老臣之心?”

起初,刘表还会为刘琦辩解几句。但蔡夫人从不正面冲突,总是以关怀、担忧的口吻,旁敲侧击,一次次地将“刚愎”、“结交外将”、“轻视旧臣”、“不够仁厚”等印象,如同墨点滴入清水,慢慢晕染开刘表对长子的观感。加之刘琮在蔡氏刻意培养下,表现得愈发“孝顺”、“谦和”、“文雅”,与蔡夫人描述的刘琦形成了鲜明对比。

数年过去,刘表渐老,病痛缠身。一次重病后,他卧榻休养。刘琦闻讯,从外地匆匆赶回,衣不解带地在榻前侍奉汤药,眼眶深陷。他心中焦急,只想多为父亲分担。

这一日,刘琦刚喂父亲服下药,替他掖好被角。蔡夫人领着刘琮进来,刘琮手中捧着一卷诗稿。

“夫君,你看琮儿,知道你病中烦闷,特地抄录了些清心静气的诗文给你解乏。”蔡夫人笑语盈盈,示意刘琮上前。

刘琮乖巧地跪在榻前,轻声诵读起来,声音温润。

刘表看着次子恭顺的模样,又抬眼看到长子因操劳而略显凌乱的鬓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忽然觉得,这个曾经最像自己的儿子,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份他看不透的“急切”和“沉郁”。

蔡夫人适时地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叹道:“夫君,琦儿……毕竟是长大了。他这般殷勤侍疾,荆州政务也多有插手,底下人现在都快只知有长公子,不知有州牧了……唉,或许他也是担心您的身子,想早日为您分忧吧。”

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刘表心中残存的信任。他猛地一阵咳嗽,挥了挥手,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琦儿,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这里有琮儿和你母亲就好。”

刘琦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父亲扭过头去不愿多看自己的样子,看着继母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色,看着异弟“纯良”无邪的表情,一股冰凉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默默放下药碗,躬身行礼,退出了弥漫着药味和暗香的房间。门外,春光明媚,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那个曾经会拍着他肩膀夸赞他“像自己”的父亲,已经在那温柔而持续的谗言中,渐行渐远。

从此,刘琦在州牧府中愈发沉默,而刘琮在蔡氏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地位日益稳固。荆州的未来,在这无声的暗流中,已然偏转了方向。

刘表卧于榻上,偶尔望向窗外,会想起长子幼时练箭的身影,但那份怀念,很快就会被蔡氏温言软语构筑起的怀疑之墙所阻隔。昔日的喜爱,终究敌不过枕边风日复一日的侵蚀。荆襄大地的继承权之争,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已是暗潮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