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春,洛阳春水初涨,城东的芳林苑外,文士雅集频仍。
某日,应玚、徐干等人设宴于城中酒肆。曹昂本欲婉拒,曹植却早早系好长裾:“大哥,今日必去!”
酒肆内,丝竹悠扬,花影摇曳。席间推杯换盏,应玚笑言:“子建,不若以诗助兴?”
曹植本已半醉,闻言兴致更浓,拍案而起,朗声吟道: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一时之间,满座皆寂,连堂下侍女也屏息侧耳。待他吟毕,掌声雷动,呼声如潮。自此,洛阳文士皆传“曹家四郎,诗兴如泉”,曹植诗名骤然远播。
不止文士,坊间百姓亦渐知其名。常有说书人于市井巷口摇头晃脑,念他那句“人生几何”,惹得听众唏嘘。
更有年轻学子慕名而来,聚于曹府门外,求得一睹风采。曹植兴起时,常与他们对吟三五句,再携众人入酒肆高歌。于是“曹子建风流才子”之名愈加鼎盛。
洛阳闺阁亦暗中传颂,有士族女郎以锦笺抄录其诗,暗暗珍藏。有人甚至戏言:“得曹郎一首诗,胜过十斛珠玉。”
一日晚宴归来,曹植醉卧书案,仍喃喃自吟。曹昂在一旁为他披衣,叹息不已。
“子建,你的诗才固然动人,但流布太广,众人皆言你风流无双。父亲若闻,只怕更疑你好逸乐而不务实。”
曹植半醉,却睁眼含笑:“大哥,你替我请托见名士,我才得今日之誉。既得名,何不纵酒高歌?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诗酒何妨?”
曹昂凝视弟弟,心中既怜惜又忧惧。若名过其实,父亲岂容?
果然,没过多久,朝中已有流言:“曹丞相长子稳重,次子勤谨,唯四郎子建,虽才华绝世,却沉湎诗酒,不足以当大任。”
荀彧闻之,摇头叹息:“名能扬人,亦能毁人。子建若不能自约,迟早为其所累。”
建安十二年三月,洛阳春色正浓。御花园内,海棠新放,绿柳依依。汉献帝兴致颇高,设小宴于流觞亭中,召曹昂与数名近臣侍坐。
案上陈着新酿与鲜果,乐工在亭外轻奏。献帝凭栏远眺,忽然似随意般一笑:“近来常闻士林传诵,说曹子建才思敏捷,诗酒之会,动辄成章。昂卿,你可有带来几篇,让朕也见识一二?”
说完,他转过身,眼神淡淡,却带着一丝试探意味。
曹昂心头微动。此并非单纯的好奇,而是试探。若我避而不答,只怕更令圣心生疑;若能借此显子建之才,也许正好让陛下觉得,曹氏子弟不唯骁武,亦能为文,不足为患。
他立刻起身,拱手笑道:“陛下所闻不虚。子建自幼好文,虽多率意之作,却皆出于赤心。臣曾带录几篇在身,正好奉呈,以博圣览。”
说着,他从随身小匣中取出一卷素笺,恭谨地双手捧上。
献帝接过,展卷细读。首篇正是《赠白马王彪》中的几句: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万里,江湖悠且深。”
读到此处,他手指轻轻一顿,眼神微沉,旋即移向第二首。那是写春景的短章:
“春风吹柳色,草绿映朝霞。
借问行游客,何如醉酒花。”
献帝读罢,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合上诗卷,抬眼望向曹昂:“昂卿,子建果然才名不虚。其辞清丽而不失雅正,颇有经国之气。”
曹昂忙起身叩首,神色恭敬:“陛下所赐褒言,必能使小弟奋励。臣常谏他:才华不可徒为声名,当以宣扬圣德、安抚人心为用。若能蒙陛下垂赏,子建必更加谨言慎行,不敢以文辞逾矩。”
献帝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微妙,似是满意,又似若有所思。他缓缓点头:“昂卿善能训弟,此乃忠厚。”
他把诗卷放在案上,吩咐左右收好,不让外人抄录。
小宴散后,曹昂退至御园长廊,微微舒了一口气。
随侍的黄门低声笑道:“陛下今日读诗时,神色颇和。公子,这可算是好兆头。”
曹昂却沉声回道:“好兆头未必,至少不是坏兆头。子建的才华,若能化作陛下眼中的清谈之助,便是吉事。倘若让人疑他有怨愤之心,便是祸端。”
春夜渐凉,宫城深处,华灯半掩。
汉献帝回到后宫,卸下冕服,只着浅色常衫,倚在华清殿的榻上。殿中燃着沉香,帷幕轻垂,四周寂静。
皇后亲自为他斟了一盏温酒,笑道:“陛下今日面色似有喜色,是否朝中有人进了什么好奏章?”
献帝抿了一口,缓缓摇头,却露出一丝笑意:“不是奏章。今日在御园,曹昂进呈几篇曹子建的诗,我看了,颇有清丽之思。”
他放下酒盏,手指轻敲案几,似自言自语:“少年不过二十,能写‘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有哀思,却不乏节操。又写春景诗,辞采轻盈而不浮。想来果然天资不凡。”
皇后侧身,笑意温婉:“臣妾也常听宫女们私下传诵子建的句子,说他‘对酒当歌’那几句最是动人。陛下若觉得他有才,不如召他入宫,时常与陛下谈诗论文。既可消遣烦闷,也能广纳才情。”
献帝一愣,微微摇头:“他是曹公之子。朕若召之频繁,外人只怕说朕被曹氏子弟环绕。”
皇后莞尔一笑,把温酒再添了几分:“陛下言重了。曹操虽拥兵,但终究是丞相。若子建日日侍侧,天下便知曹氏子弟得在圣明之前尽才华,而非拥兵自重。反倒能削一分猜疑。”
献帝听后沉吟,半晌才缓缓点头:“皇后之言,或许有理。曹昂稳重,子建风流。若能见其真心,而非徒有文采,未尝不是好事。”
皇后见状,笑着劝道:“陛下不妨择一日,召子建进宫,令他在御前赋诗。陛下素喜风雅,旁人又无话可说。”
献帝抬头望着烛火,目光深邃:“好。待朕择日,便以赏花为名,令曹子建入宫,与朕同咏春光。”
说罢,他仰靠在榻上,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殿外的花影摇曳,春风吹动珠帘作响。皇后吩咐侍女添香,自己轻声道:“臣妾也想看看,曹家的这位四郎,是否真如外传一般才情无双。”
献帝阖目,似笑非笑:“才情……才情若真是无双,那便要看他如何用在朕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