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回廊时,他下意识攥紧了袖摆——虽有兄长昨日的宽慰,可面对父亲,那句藏在心底的话依旧让他有些发慌。
直到看见书房窗纸上曹操伏案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才压下了心头的躁动。
“父亲。”兄弟二人躬身行礼时,曹操刚放下手中的朱笔,指腹揉了揉眉心,目光先落在曹昂身上,随即转向曹丕,“坐吧。” 待仆从奉上热茶退下,书房内只剩父子三人。
曹操端着茶盏,却没喝,只慢悠悠摩挲着杯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曹丕:“昨日昂儿说,你对婚事有自己的想法?先说说,近来让你整理的河北户籍,可有什么难处?”
曹丕心中一动——父亲先问政务,显然是在考他。他定了定神,从容回道:“回父亲,河北四州户籍多有混乱,尤其是幽州,此前袁氏管辖时赋税不均,流民户籍遗漏颇多。儿臣已让各郡县重新核查,将流民按籍贯分类安置,同时与屯田部门对接,让无地者先去许都附近的屯田区耕作,待明年春耕后再酌情回迁。目前已核完冀州、青州,幽州还剩渔阳、右北平两郡,预计下月可毕。” 他说话时条理清晰,没有半分往日的局促,连曹昂都悄悄松了口气。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依旧不动声色:“嗯,做得还算周全。可知为何让你做这些事?” “儿臣明白。”
曹丕抬眸,迎上父亲的目光,“户籍是民生根本,也是征税、征兵的依据。河北初定,唯有厘清户籍,才能让百姓安居,让曹家的根基扎稳。”
“还算没白学。”曹操终于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沉了几分,“那你再说说,若此时让你娶甄氏,你觉得妥不妥?”
这话来得直接,曹丕掌心瞬间沁出薄汗,却没有回避:“回父亲,儿臣以为,如今妥了。”他见曹操眉头微挑,便继续说道,“当初在幽州,袁家虽降未散,甄氏是袁熙之妻,儿臣若求娶,难免落人口实,说曹家趁乱夺人妻室,寒了袁家旧部的心。可如今不同——袁熙被安置在洛南,袁家子弟或归乡或入仕,已无势力可言;河北四州经父亲安抚,赋税减免,百姓安居,旧部早已归心。此时提及婚事,无人会说曹家趁势欺压,只会看作寻常婚嫁。”
曹操指尖叩了叩案几,声音带着几分审视:“你倒想得明白。可甄氏毕竟是袁家妇,入了曹家,府中上下会如何看?洛都士族又会如何议论?”
“府中上下若有非议,儿臣自会约束。”曹丕语气坚定,“甄氏在幽州时,便曾照料袁熙家眷,品性端庄,并非骄纵之人。儿臣娶她,是敬她品性,并非贪图美色。至于士族议论——父亲雄踞北方,靠的是实力而非虚名。若士族因一桩婚事便生不满,那也不是曹家该结交的对象。况且,弘农杨氏、颍川荀氏虽为名门,可儿臣若与他们联姻,难免让其他士族觉得曹家偏私;娶甄氏,反倒显见父亲不拘门第,只重人品,更能让天下人才心折。” 这番话条理分明,既回应了曹操的疑虑,又透着几分大局观,连曹昂都忍不住点头。
曹操看着曹丕,眼中的审视渐渐淡去,多了几分复杂——眼前的次子,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蓟城莽撞求亲的少年,竟学会了从局势、人心上考量问题。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见过甄氏在洛南的处境吗?”
曹丕一怔,随即摇头:“儿臣未曾刻意去见,只听负责安置的人说,她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照料身边的侍女,便是读书刺绣,从不多言。” “她倒是沉得住气。”
曹操冷笑一声,却没带恶意,“袁熙虽是软禁,却也乐得清闲,每日饮酒作乐,全不管家眷死活。甄氏在袁家,本就不算受宠,如今寄人篱下,更是谨小慎微。你若娶她,是要让她做正妻,还是侧室?”
“自然是正妻!”曹丕脱口而出,见曹操看他,又补充道,“儿臣既敬她品性,便不会委屈她。若娶她为侧室,反倒落人口实,说儿臣轻慢于她,也辜负了父亲的信任。”
曹操看着他眼中的恳切,终于缓缓点头:“你能想到这些,也算没白长这几岁。不过,此事不能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明日起,你先去洛南一趟,以探望袁家安置情况为由,见见甄氏,问问她的心意。她若不愿,此事便作罢——曹家虽强,却也不必强人所难;她若愿意,你再回来与我细说,我自会让人安排聘礼,按礼制操办。”
曹丕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几乎要起身谢恩,却又强压着激动,躬身道:“儿臣谢父亲!儿臣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别忙着谢。”曹操摆手,语气又严肃起来,“记住,你是曹家二公子,行事需稳重。去见甄氏时,不可失了礼数,也不可过于急切,免得让她心生不安。若此事成了,你更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待她敬重,不可因日后有了新欢便冷落于她——这不仅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曹家的名声负责。”
“儿臣谨记父亲教诲!”曹丕深深躬身,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待兄弟二人退出书房,曹昂拍了拍曹丕的肩,笑着道:“这下放心了?父亲能松口,也是见你真的长大了。”
曹丕望着庭院中渐渐散去的薄雾,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地上,斑驳陆离。他攥了攥拳,心中满是期待——明日去洛南,他终于能再见到那个秋菊旁的身影,也终于能为自己的心意,寻一个答案。
洛南的宅邸原是前朝旧臣的别院,虽不算破败,却处处透着冷清。
庭院里的荷塘早已枯了荷叶,只剩下几根焦黑的荷梗斜斜插在水中,岸边的几株秋菊也失了照料,花瓣蔫蔫地垂着,远不如蓟城刺史府里那几株被甄宓扶正时的鲜活。
袁熙坐在廊下的躺椅上,手中握着一只酒壶,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胸前的锦袍。
自被迁到洛南,他便日日如此,从清晨喝到日暮,醉了便睡,醒了再喝,府里的事一概不管,连仆从送来的膳食,也只在清醒时胡乱吃几口。
“咳咳……”一阵冷风刮过,袁熙猛地咳嗽起来,手中的酒壶晃了晃,大半壶酒都洒在了地上。他烦躁地将酒壶扔在一旁,对着空荡荡的庭院骂道:“曹操老贼!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袁家的基业,全毁在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