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邺城,北风呼啸,卷起枯枝败叶,拍打着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府内,那股由名贵药材勉强维持的、虚假的生机,正在急速流逝。
袁绍的回光返照并未持续太久。剧烈的内耗、无法排解的愤懑、以及对未来深深的忧虑,迅速耗干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元气。病情骤然恶化,咯血复发,且比以往更加凶猛,高烧不退,时常陷入谵妄状态。
在那稍纵即逝的清醒瞬间,他那原本混沌不堪的眼眸,缓缓地扫过了床前的景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儿子袁尚,那张脸上写满了焦虑,但更多的却是对权力和地位的热切渴望;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郭图、审配等人身上,他们看似恭恭敬敬,然而那隐藏在眼底的心思却如同深不可测的湖水一般,让人难以捉摸。
而床榻的另一侧,却是一片空荡荡,那里原本应该是他的发妻所躺之处。如今,她早已离他而去,甚至连一个能够与他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人都不复存在了。这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恶魔的利爪一般,紧紧地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呃……阿瞒……是你……你赢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呢喃,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声音。在高烧的折磨下,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那些清醒时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语,此刻却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涌出,四世三公……竟不如你……阉竖之后……我不甘……不甘啊……
偶尔,他会像突然被惊醒一般,猛地抓住身旁近侍的手,双眼瞪得浑圆,仿佛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一般,嘶声喊道:令牌!我的令牌呢?!调兵!我要亲征……斩了曹贼! 然而,这股突然爆发的力量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就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样,颓然倒下,重新陷入了昏迷的深渊。
那两名许都郎中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正如年长郎中所言,袁绍的病,根在心神俱碎,五脏皆衰,已非药石所能挽回。他们知道大限将至,更知此地已成绝险之地,必须尽快脱身。
袁绍病危的消息再也无法隐瞒,如同野火般烧遍邺城,瞬间点燃了所有积压的矛盾。
郭图认定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确保袁尚即位,并彻底清除冀州派的威胁。他联合逢纪,以“以防万一,稳定大局”为名,试图调动部分城防军队控制将军府及城内要害部门,实则欲行逼宫或政变之事。
审配岂是易与之辈?他早已暗中布置,立刻调动忠于自己的部队进行反制。双方军队在邺城主要街道形成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小小的冲突摩擦时有发生,邺城陷入了内战边缘的恐慌。沮授拖着病体奔走呼号,试图调和,但无人再听他的了。绝望之下,他竟被郭图派人以“勾结外敌、扰乱军心”为名,软禁于府中。
袁尚在母亲刘氏和郭图等人的支持下,以“主公弥留、邺城不可无主”为由,抢先宣布代理一切军政务,并发出命令,要求袁谭、高干等人即刻返回邺城“探病”,实则欲将他们诱回控制或剥夺兵权。
袁谭在青州接到消息,又惊又怒。他认定这是弟弟要对自己下手的信号。在辛评等人的鼓动下,他非但没有回邺城,反而立刻宣布青州戒严,调动军队,摆出防御姿态,并公开发檄,指责袁尚与郭图等人“蒙蔽父亲、挟持幼主、祸乱河北”,声称要“清君侧”!袁氏分裂,公开化,表面化。
在一片喊杀声、对峙声、争吵声和寒冷的北风中,汉末枭雄袁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似乎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咯血后,猛然睁大了眼睛,望着雕花的床顶,手臂徒劳地抬起,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建安七年,袁绍薨于邺城。
他死时,床前除了几名瑟瑟发抖的侍从和那两位正准备逃离的郎中,并无多少真正哀悼的亲人和臣子。他一手建立的、曾经威震天下的河北基业,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已然实质性地裂成了碎片。
袁绍的死,如同堤坝彻底崩溃。
那两名许都郎中趁着一片混乱,在接应人员的帮助下,悄然混出邺城,带着一份关于河北最后时刻混乱景象的详细报告,返回许都。
审配、郭图等人暂时搁置争执,强行压下消息,秘不发丧,试图争取时间操弄遗命,扶立袁尚。但袁谭的檄文和军事行动已使得消息无法隐瞒。
很快,袁绍的死讯连同河北内乱的详情,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遍天下。
曹操在许都接到郎中的回报和细作的密报时,沉默了许久。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冬日惨淡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厚赏医师,下去休息吧。”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对故人凋零的最后一丝怅惘?是对对手终于消失的轻松?还是对一举吞并河北时机的精准把握?
或许兼而有之。
他转过身,目光已然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
“传令,升帐议事。”
平静的语气下,是即将席卷北方的惊涛骇浪。袁绍之死,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曹操的统一之路,扫清了最大的一块绊脚石。河北,这块肥美的土地,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而袁氏家族的悲惨命运,也才刚刚拉开序幕。邺城的悲风,似乎预示着更多流血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