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惊涛裂岸(2 / 2)

一股压抑的愤怒和屈辱感,开始在部分官员心中蔓延。然而,令人心寒的是,朝堂之上的初始反应,竟是诡异的沉默和某种程度的“理智”。

“……那些商民,背井离乡,逐利海外,本就非安分之辈。如今招致番夷忌恨,引来杀身之祸,虽情有可悯,然亦有其自取之咎。”一位礼部官员在非正式场合如此评价。

“吕宋远在重洋之外,非我王化所及。为些许商民与西夷构衅,兴师动众,耗费国帑,非智者所为。不若遣一介之使,略加诘问,令其收敛即可。”这是某些阁部重臣私下透露的看法。

甚至有人担忧,若强硬应对,会影响与西班牙人的白银贸易,于国库不利。

这种论调,传到翰林院中,让许多年轻气盛的庶吉士感到愤懑,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毕竟,传统的华夷观念和“重农抑商”的思想根深蒂固,海外华人的地位确实尴尬。

沈惊鸿是第一时间从徐光启和邓玉函神父处得知详细情况的。邓玉函带来的不仅是消息,还有西班牙殖民者出于炫耀或记录目的而写下的一些文字资料(拉丁文或西班牙文,由邓玉函口译),其中透露的预谋、残忍与傲慢,令人发指。

沈惊鸿听完,沉默了许久。他放下手中正在校勘的书稿,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树木,背影僵硬。同僚们察觉到他的异常,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几天后,在一次翰林院内部关于“四夷宾服之道”的例常讨论中,当一位老成持重的侍读学士再次重申“怀柔远人,不宜轻启边衅”的老调,并隐隐将吕宋华人的遭遇归因于“不守本分”时,沈惊鸿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脸色铁青,平日里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满堂皆静,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侍读学士更是愕然地看着他,脸色难看。

沈惊鸿无视那些惊诧、不解甚至带着责备的目光,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如同掷地有声的冰凌:

“我只问诸位一句:那马尼拉河边堆积如山的尸骸,那被劫掠一空的血汗财富,那在番夷屠刀下哀嚎求饶的,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他们的籍贯,是否还在福建布政使司的册簿之上?!”

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那位侍读学士:“背井离乡?逐利海外?他们带出去的,是我大明的瓷器、丝绸、茶叶!他们换回来的,是充盈太仓库的白银!他们扬的是我华夏的声威!他们何罪之有?!难道我大明煌煌天威,竟庇护不了在外的子民?难道我辈读圣贤书,竟能坐视数万同胞如猪狗般被屠戮而无动于衷?!”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番夷无道,戕我赤子,掠我财货,此乃藐视天朝之奇耻大辱!若朝廷对此默不作声,天下藩属将如何看我?四海侨民将何以自存?国格何在?颜面何存?!”

“必须严惩凶徒!”沈惊鸿几乎是吼了出来,“当立即遣使,严词诘问西班牙国王,令其交出元凶,抵偿性命,赔偿损失,抚恤遗孤!若其敢有半句推诿,便断其商路,禁其往来!我大明水师纵不能万里远征,亦当陈兵闽海,宣示天朝之威!要让那些西夷明白——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凡有华人处,皆受大明庇护!伤我子民者,虽远必究!”

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翰林院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有人被他激烈的言辞吓得脸色发白,有人觉得他过于狂悖,不识大体。但更多年轻官员,尤其是那些心中同样憋着一股气的庶吉士,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看向沈惊鸿的目光充满了激动与钦佩。

沈惊鸿不再多言,他坐下,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他知道这番话会带来什么,但他不后悔。当夜,他闭门谢客,燃烛疾书,将满腹的悲愤与强硬的主张,化作一篇檄文般的奏疏——《为吕宋数万罹难同胞乞伸冤抑疏》。文中,他详细列举惨状,痛斥妥协论调,强烈要求朝廷采取最强硬的外交姿态,并做好有限的军事准备,以扞卫帝国尊严与海外子民的安全。

他没有通过常规渠道递交,而是直接将奏疏送到了徐光启府上,请其转呈东宫。他知道,只有寄望于同样年轻、或许尚存血性的太子,这篇奏疏才有一线可能发挥作用。

朱常洛在东宫读到这篇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怒火与担当的奏疏时,深受震撼。他反复阅读着“虽远必究”、“伤我子民者,必偿其命”等句,只觉得一股久违的热流在胸中激荡。他习惯了朝臣们的圆滑与算计,何曾见过如此直接、如此毫无保留地为子民请命、维护国格的举动?

“好!好一个沈惊鸿!”朱常洛猛地一拍桌案,眼中异彩连连,“非此血性,不足以振国威!非此担当,不足以安天下!此真国士也!”

沈惊鸿在吕宋事件中表现出的极度强硬和“护犊子”般的立场,虽然引来了不少非议,却极大地赢得了太子朱常洛的赞赏与共鸣。这份奏疏,也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开始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上,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