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惊涛裂岸(1 / 2)

万历三十一年八月,京师尚余暑热。翰林院中,沈惊鸿正与几位同年庶吉士整理前朝实录,窗外蝉鸣聒噪,更添烦闷。

骤然而至的八百里加急,如同惊雷撕裂了沉闷——福建泉州府于八月十五夜遭特大风暴潮袭击,海堤崩毁,海水倒灌,府城及沿海各县尽成泽国,死伤枕藉。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万历皇帝难得上朝,脸色阴沉地听着户、工二部尚书奏报灾情。朝堂之上,很快陷入了惯常的争论:户部哭穷,言及太仓库空虚;工部则强调海塘修复工程浩大,非巨资不可;更有科道官引述天人感应,奏请皇帝修德弭灾。

沈惊鸿在翰林院值房中,听着同僚们引经据典的空泛议论,眉头紧锁。他放下手中的《水经注》,走到悬挂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落在东南沿海那曲折的海岸线上。风暴潮……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时空里关于海啸、台风灾害的应对知识。

“惊鸿年兄,对此灾有何高见?”一位姓王的庶吉士见他凝视图谱,不由问道。

沈惊鸿转过身,语气沉静:“高见不敢当。只是觉得,眼下当务之急,并非空谈灾异或争论钱粮多寡,而是如何最快稳住灾情,救人活命。”

他走回书案,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泉州地处要冲,商贸繁盛,人口稠密。如今猝遭大灾,首要者三:一曰安民,防止灾后动荡;二曰防疫,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三曰恢复,尽快疏通航道,恢复民生。”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要点:“安民需以工代赈,招募灾民清理废墟、抢修堤防,使其得食,免生乱象。防疫需分区设点,集中处理溺毙人畜,广撒石灰,并由官府统一调配药材,设立施药局。恢复则需朝廷明令,暂免商税,鼓励海商尽快恢复通航,此乃泉州命脉所在。”

同僚们围拢过来,看着他条理清晰的记录,有人点头,有人则不以为然:“沈年兄所想虽好,然施行起来谈何容易?钱粮从何而出?官吏如何派遣?只怕层层盘剥,到头来百姓依旧受苦。”

“事在人为。”沈惊鸿目光坚定,“正因其难,才需我等建言,力求章程周密,监管得力。岂能因噎废食?”

当夜,沈惊鸿回到府中,书房灯火长明。他没有急于起草正式的奏疏,而是先根据现有信息,尽可能详细地推演救灾步骤。他回忆着后世救灾的“黄金72小时”理念,虽知在此时代难以完全实现,但仍力求将响应时间压缩到最短。

苏卿卿端来宵夜,见他伏案疾书,轻声问道:“可是为泉州灾事忧心?”

沈惊鸿叹了口气,将心中所想告知妻子:“……如今朝堂议论,多在钱粮数目上打转,于具体救灾方略,却鲜有切实之论。我人微言轻,纵有想法,恐也难以上述天听。”

苏卿卿沉吟片刻,道:“夫君何必拘泥于正式奏章?徐师明日当值经筵,或可借此机会,将夫君所思,以探讨古籍经义为名,委婉陈说。太子殿下仁厚,若闻之,或能留意。”

沈惊鸿眼睛一亮。这确是个办法。经筵讲学,本是君臣探讨治国之道的机会,虽多流于形式,但若能巧妙引导,未尝不能传递信息。

他重新铺开纸,不再写具体的救灾条款,而是着手撰写一篇《论〈周礼〉荒政与今时之宜》的文章。文中,他借阐释《周礼·地官司徒》中“荒政十二”之策,结合历代救灾得失, subtly 融入自己关于以工代赈、分区防疫、快速恢复商贸等想法,力求引经据典,言之有据,使其更像一篇学术探讨,而非直接的政治建言。

直到东方既白,文章方才草就。沈惊鸿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既表达了观点,又不至于过于突兀,这才小心收好。

次日,徐光启在经筵之上,果然寻机将沈惊鸿文章中的部分精要,以“近日观翰林后进所论,颇有所得”为由,向时任皇太子、实际听讲的朱常洛进言。朱常洛听得很认真,尤其对“以工代赈,使民得食且固堤防”以及“速通商路,以泉州之利养泉州之民”两点,特意询问了几句。

虽然这篇文章和太子的关注,并未能立刻改变朝廷救灾的整体方略,但其务实、高效的思路,却给朱常洛和部分务实派官员留下了印象。数日后,朝廷下达的救灾谕令中,竟真的出现了“着地方官酌量招募灾民,协助修复塘堤,以代赈济”以及“速查航道,许商船尽早通行”等条款,与沈惊鸿的建议不谋而合。

消息传到翰林院,几位知晓内情的同年再看沈惊鸿时,目光中已带上了几分不同。这位最年轻的庶吉士,似乎并不仅仅会格物造铳,于经世济民之道,亦有独到之处。沈惊鸿对此却并无得色,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面。他望着窗外渐起的秋风,心中隐有预感,多事之秋,恐怕真的要来了。

泉州风灾的善后事宜尚未理清,朝堂依旧在为钱粮、人事争吵不休之时,一件更为骇人听闻、且直接挑战天朝威严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万历三十一年的十月。

十月初,往来于吕宋(菲律宾)与福建之间的海商,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西夷西班牙人,于十月三日在吕宋马尼拉,对当地华人进行了有计划、有组织的大规模屠杀! 遇难者估计超过两万,其中多为经商、务工的闽籍子弟,积攒多年的财富被劫掠一空,马尼拉河边尸骸塞流,惨状令人发指!

消息最初仅在福建籍官员和与海贸相关的圈子内秘密流传,许多人初闻时甚至不愿相信。然而,随着更多细节通过不同渠道传入,尤其是几位侥幸逃脱、历经艰险返回泉州的商人血泪控诉,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再也无法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