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西厢。
灯影摇曳下,陈九四,或者说陈友谅,正自磨墨。
墨条在砚台中缓缓打圈,一圈,又一圈,力道时紧时松。桌面上已积了一摊墨汁,乌沉沉的映着烛光,他竟浑无所觉,只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翳萦绕心头。
明教教主张无忌已在亳州城内已有两日。探子飞报,那人不过是游城访民、凭吊故人,寻常之极。然陈友谅胸中那点惶恐,却如寒冰一样,非但未融,反扎得更冷了。
昨日宴上,张无忌想要把他唤出来,虽被刘福通以病挡了驾,可这份突如其来的问询,让他很不安。
陈友谅将墨条重重一搁,墨汁溅上指尖,竟也无心擦拭。“元军的实力羸弱,如果能厉害些,只需一两年,我就不会害怕……”
突然,门扉无声无息洞开。一个青衫磊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门槛阴影之内,“害怕什么?陈九四,亦或者,喊你陈友谅?”
陈友谅浑身一颤,悚然抬首。
张无忌!
他强压下心头骤起的惊涛,嘴角僵硬地扯出一抹笑,起身长揖:“原来是教主大驾亲临!友谅……失礼了。”
张无忌步履无声,如轻风拂过,已自在对首一张木椅上落坐。
“好手段,”张无忌打量着他,目光如镜,似能看穿他一样,“令丐帮群豪寻遍江湖,却料不到你蛰伏于此。”
“啊,”陈友谅恍悟般一拍额头,重又一礼,“属下糊涂,竟忘了教主尚兼领本帮帮主之职。丐帮八袋长老陈友谅,参见帮主。”
这一礼,竟是依足了丐帮规制。
张无忌眸光沉静:“你就这般断定……我不杀你?”
“若帮主真欲取属下性命,”陈友谅坦然坐下,竟自斟了杯冷茶,“来的怕就不是您一人了。”
“若使你……生不如死呢?”
陈友谅摇头:“帮主不会。一则,”他竖起一根手指,“属下在太师府任职,虽清肃异己,却未屠戮明教兄弟;二则,”又竖一指,“治下亳州,政令虽厉,苛待百姓之事,亦当无有。”
“那史火龙呢?”
陈友谅面色陡然浮起一层激愤的红晕,拍案而起:
“那史火龙岂配与帮主您相比?他一身瘫痪近廿年。丐帮兄弟流落街头、忍侮吞声之时,他可曾睁眼看过一次?如此尸位素餐、霸着帮主印信的废物,天下豪杰,人人得而诛之!”
“你就没有想为你师父报仇?”
“自然有!”陈友谅直视张无忌,眼中燃着奇异的光,“手刃仇人,正是弟子本分。但——”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调渐沉,“当吾剑锋指天,却见红巾如火,教主您以盖世雄才,引领汉家健儿逐鹿中原!驱逐鞑虏,解黎民倒悬之苦!友谅虽不肖,亦知何为轻、何为重!这才隐姓埋名,以这‘陈九四’之身,竭尽绵薄助刘太师……”
他言语坦荡,激昂之中偏夹着一份剖肝沥胆似的诚挚,目光牢牢锁住那张无甚表情的青衫面孔。
灯烛噼啪,影子在墙上无声拉扯。
张无忌静默如山。
他这一日信步亳州闾巷,所见虽百姓衣着仍素,街头却罕闻哀矜,商贩叫卖,小儿嬉戏,井水边妇人们谈笑之声不断——此等情形,在中原疮痍之地实为大治。
纵是史火龙旧仇,此刻也没法让他下定决心出手。
见他沉默良久,陈友谅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脸上却只作一派坦然平静。脑中早已是万马奔腾,千百条主意生起。
终于,一声轻叹声响起。
“罢了,”张无忌终于起身,“你便继续以这陈九四之名,待在亳州。”
陈友谅心头巨石甫落,全身筋肉尚未来得及松缓——
便见张无忌袍袖一翻,五指虚握成爪,隔空对着他心口轻轻一印。
一刹那!一股寒流仿佛凭空灌入了陈友谅四肢百骸。如千百根冰针刺穿骨髓,血液都似要随之凝固。
“但你勾结玄冥二老重创史夫人,此罪难恕!”张无忌的声音如古井寒波,“此一掌,是为史夫人!”
陈友谅面色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冷汗瞬间渗出额头,却强撑着躬身,嘶声道:“……属下……领命!”
张无忌看着他强抑抖颤的身躯,缓缓道:“自此日起,子午二时,寒毒必侵体两刻。天下大定之日,你若功过相抵,那时再见我,自会替你根除。”
他目光最后扫过那张因寒气煎熬而扭曲、却犹自撑着无懈面具的脸。
“望你好自为之。”
话音飘渺未落,青影恍惚一闪。
烛火摇曳,屋内哪里还有第二人的踪影?
唯有陈友谅蜷缩在地,周身剧寒刺骨,一股狂躁的怨毒在他心底翻腾,几乎要撕裂胸腔怒吼出来,他却死死咬住牙关,只在喉间发出一阵含糊如兽的低鸣。
他以后无需这般躲躲藏藏了,只是这仇,他定会记下。
料理完陈友谅,让他收心后,张无忌不再耽搁,引军回返徐州。
亳州这盘纵横交错的棋局,终究只是偌大中原的一角涟漪。当务之急,仍是静候南方扫荡完!
待赤旗席卷南天之时,便是他引马北上洛阳,完成那场惊天赌约之时。
欲动此雷霆一击,非但需厉兵秣马,更亟待一个再无后顾之忧的铁桶江山。
春日融融,光阴如梭。
转眼已是隔年四月。
数月之间,红巾南方四路雄师,终将残元余秽扫荡一空。常遇春取粤桂膏腴,朱元璋抚赣水文枢,徐达定湘楚雄关,胡大海收八闽海疆。
而依张无忌密敕,这四位威震南天的骁将,亦各称王——镇南王常遇春、赣王朱元璋、定湘王徐达、靖海王胡大海!
至此,大江南北已尽飘红巾旗。
张无忌环顾这铁桶基业,只觉时机臻熟:红巾各部藩王首领,是该聚首定计了。
遂传令四方:七月末,会于南阳城中,共商大事。各方需携精锐亲兵同来。
此令一出,红巾各镇,举旗诸王,无不耸动。
有宵小之辈心头如揣寒冰,直恐这南阳城外是削兵夺权的鸿门宴局;亦有热血男儿胸膛如燃烈酒,暗忖此番必是共议黄袍加身的开国盛举!
诸般心绪涌动间,张无忌已率亲军锐卒,自徐州挥戈北上。一路坚城摧于掌中,直到取了南阳城方驻马止戈,就此休整,静待诸王来汇合。
沿途所遇元军,早已成惊弓之鸟,全无抗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