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暴雨,是会稽郡山林逃不开的囚笼。
铅灰色天幕像浸透了墨的湿棉,沉沉压在连绵的峰峦上,连风都被砸得弯折了腰。雨珠不是落,是砸
——砸在松针上迸成碎玉,砸在青石板上凿出浅坑,砸在朽木上溅起腐殖土的腥气,混着远处钱塘江奔涌的咆哮,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声网,每一声都往人骨缝里钻。
湿漉漉的蕨类植物从岩缝里探出头,贪婪地吸着雨水,却让林间小径积成了泥沼,马蹄踩下去,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着一串浑浊的泥泡。
项羽勒马立在山脊,乌骓马烦躁地刨着蹄子,铁掌碾过湿泥,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往下淌,在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聚成水珠,再砸在胸前的铁甲上
——那甲片是江东最好的锻铁所铸,刻着暗纹的虎头吞肩,此刻却被雨水浸得发乌,水珠溅在上面,弹起半寸高,又顺着甲缝滑进衬里,把玄色战袍泡得沉甸甸的。
他没戴头盔,长发用一根牛皮绳束在脑后,湿发贴在脖颈,却丝毫不显狼狈。
他只是静立着,肩背绷得像拉满的弓,连指尖都扣着缰绳,指节泛白
——那不是累,是蓄势,像一头伏在暗夜的黑豹,哪怕只是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没浇灭眼底那两簇火—
—那火不是烈,是沉,是藏在冰山下的熔岩,只等着一个出口。
“驾!驾!”
马蹄声冲破雨幕的瞬间,项羽的手指骤然收紧。
那声音太急了,急得发颤,连马蹄踏在泥里的闷响都透着慌乱。
斥候从雨帘里冲出来时,连人带马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的肩甲裂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碎甲片挂在上面,沾着暗红的血渍,被雨水泡得发黏。
他甚至没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膝盖“咚”地砸在泥里,溅起的泥水漫过手背。
他想抬头,却又猛地垂下,额角抵着湿泥,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少将军!项梁将军……将军在吴中,遇刺了!”
项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不是惊,是僵——像被惊雷劈中,却连肌肉都忘了抽搐。
他缓缓转身,铁甲片碰撞着,发出“铿然”的轻响,那声音在暴雨里格外刺耳。
原本沉在眼底的火,骤然爆了出来,两道精光从眸子里射出去,像劈开雨幕的闪电,直刺向斥候。
他没说话,甚至没动,可那无声的质问,比任何咆哮都重——斥候的肩膀更抖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泥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是……是景驹!”
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勾连了几个旧部,趁将军议事时闯进去,说是……说是拿将军的首级,去咸阳换封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