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城的冬天,向来是万物寂灭的时节。往年这个时候,连最耐寒的野狼都缩在窝里不肯动弹,可今年的定北城以南,却是一番热火朝天、足以把冻土都烫化的景象。
从定北城南门一直延伸到三十里外的黑风口矿区,一条黑色的“长蛇”正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上缓缓生长。
“号子喊起来!一二——起!”
粗犷的吆喝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数十名赤裸着上身、浑身冒着热气的汉子,正喊着整齐的号子,利用滑轮吊架将一根沉重的工字钢轨缓缓放下。
这根钢轨足有三丈长,通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黑色,那是经过转炉高温洗礼后的精钢特有的色泽。当它稳稳地落在早已铺设好的枕木上时,发出了“当”的一声闷响,仿佛是巨龙的一节脊骨落了地。
沈云疏穿着厚实的工装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带护耳的皮帽,手里拿着一张图纸,正蹲在路基旁仔细检查。
“姐,这枕木的味道怎么这么冲?”沈云墨蹲在她身边,吸了吸鼻子,有些嫌弃地用手扇了扇风。那是一种刺鼻的、带着焦糊味的怪味,比夏天沥青路的味道还要重上几分。
沈云疏笑了笑,指着那根黑乎乎的枕木说道:“这可是好东西。这是从煤焦油里提炼出来的‘防腐油’。咱们的枕木大都是松木,若是直接埋在土里,风吹日晒加上雨雪浸泡,顶多两年就烂了。但只要在这个油大缸里煮上一天一夜,让这油沁进木头纹理里,这枕木就能用上十年、二十年不坏。”
沈云墨眼睛一亮,伸手摸了摸那根油光锃亮的木头:“原来炼焦剩下的那些黑汤子还有这用处?我还以为只能当废料倒了呢。”
“定北城没有废料,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贝。”沈云疏站起身,跺了跺脚,驱散腿部的寒气。
她抬眼望去,眼前这条铁路的路基并不是直接铺在泥地上的。按照她的要求,工人们先是在冻土上挖出了半米深的沟槽,然后填入了分层夯实的三合土,最上面再铺设了一层厚厚的碎石子。
这些碎石子不仅能分散铁轨和枕木承受的巨大压力,还能在雨雪融化时迅速排水,防止路基沉降。这种现代化的铁路铺设标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无异于天书,但在沈云疏的坚持下,每一寸路基都做得一丝不苟。
更有趣的是正在干活的人。
那些喊着号子、挥汗如雨的壮劳力,并不是定北城的普通百姓,而是前些日子刚被俘虏的苏武麾下的“铁甲营”士兵。
此刻,他们早已没了当初身为朝廷精锐的傲气。原本那一身耀武扬威的铁甲被扒了个干净,换上了统一的灰色粗布棉袄,背后印着“新生”二字。
“动作都麻利点!”一名手里拿着小红旗的监工大声喊道,“中午想不想吃肉?想吃肉就把这五十米轨给我铺平了!咱们定北城不养闲人,也不虐待干活的人!今天中午是大白菜炖油渣,管饱!”
一听到“油渣”两个字,那些俘虏们的眼睛瞬间绿了。
在这个乱世,当兵吃粮也不过是混口稀粥喝,哪像在这儿?虽然是当俘虏干苦力,但这几天的伙食比他们在苏武手下当正规军还要好。特别是那种炸得金黄酥脆的猪油渣,咬一口满嘴流油,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苏二爷真是个大善人啊。”一旁正在帮忙搬运道钉的石头嘿嘿一笑,对沈云疏说道,“给咱们送了装备,送了钱,现在还送了这几千个不要工钱的好劳力。当家,要不咱们给他立个长生牌位?”
沈云疏噗嗤一声笑了:“立牌位就不必了,只要他们肯卖力气,等到路修通了,表现好的可以转成二等市民,允许他们在城外垦荒种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周砚骑着乌云踏雪疾驰而来。他今日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打扮,右臂用黑色皮带固定在胸前,左手控着缰绳,身后跟着几名骁骑营的亲卫。
“云疏!”周砚在路基旁勒住马,动作潇洒利落。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沈云疏面前,带起一股寒风。
“周大哥,你怎么来了?城防那边没事吧?”沈云疏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
周砚没客气,接过来胡乱擦了一把,眼神中透着几分玩味:“城防没事,就是来了个‘稀客’。”
“稀客?”沈云疏挑了挑眉。
“李闯的人。”周砚把手帕还给沈云疏,压低声音道,“是个自称‘威武将军’的家伙,叫胡彪。带了十几个随从,还拉了几车所谓的‘礼物’,说是要见见让他吃了闭门羹的沈当家。”
“胡彪?”沈云疏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看来是李闯起事后新提拔上来的草莽英雄,“他现在在哪儿?”
“我让林栖把他晾在城外的迎宾馆了。”周砚冷笑一声,“那家伙一开始还挺横,说要直接进城。林栖二话没说,让特战队在迎宾馆门口搞了一次‘实弹演习’,几发震天雷扔进旁边的河沟里,炸起三丈高的水柱,那胡彪立马就老实了,现在正乖乖喝茶呢。”
“做得好。”沈云疏赞许地点点头,“对付这种流寇起家的,讲道理没用,得先亮亮肌肉。”
她看了一眼即将完工的一段铁轨,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既然客人来了,咱们也不能太失礼。正好,这‘轨道马车’的一号线今天算是通了一半,咱们就请这位胡将军体验一下定北城的‘特产’。”
……
半个时辰后,定北城南门外三里处的临时车站。
胡彪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一脸络腮胡子像钢针一样炸着,腰间别着两把板斧,看着确实有几分凶悍之气。但此刻,他正瞪大了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庞然大物,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那是一辆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大的长方形车厢,通体用硬木打造,外面包着铁皮,下方是四个巨大的钢铁轮子,稳稳地卡在两条黑色的铁轨上。车厢前面,并不是像马车那样直接套马,而是通过一套复杂的杠杆和齿轮系统,连接着六匹高头大马。
“这……这是个啥玩意儿?”胡彪结结巴巴地问道,他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但这没腿儿、只能在铁条上跑的大家伙,还是头一回见。
“这是‘定北一号’轨道车。”沈云疏穿着一身便装,从车厢里走出来,站在踏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胡彪,“胡将军,既然远道而来,不如上车一叙?咱们边走边聊,去前面矿区看看。”
胡彪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冷冰冰的铁家伙,心里直打鼓。这玩意儿能动?动起来不会翻?但看着周围定北军士兵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把心一横:老子是流民军的先锋,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被个娘们儿吓住?
“上就上!”胡彪大步跨上踏板,钻进了车厢。
一进车厢,他又愣住了。这里面居然铺着地毯,两侧是软包的座椅,中间还固定着一张长条桌,桌上甚至摆着茶具和点心。最让他震惊的是,车厢两侧并不是透风的窗户,而是镶嵌着透明度极高的平板玻璃!
虽然还是有些气泡和杂质,但在胡彪眼里,这就是无价之宝水晶啊!居然被拿来当窗户纸用?这定北城得富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