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箴的笔尖在纸页上洇开第二滴墨时,窗外的更漏刚刚敲过三更。
归心城的灯火本应早已熄灭,但广场上的香烛仍在噼啪燃烧,跃动的火光将窗纸映出一片泛红,恍如当年谭浩为解救饥荒百姓,在御书房连续熬了七天七夜修订粮策时,烛火将他眼尾染上的那抹薄红。
“为防九皇叔魂魄流落轮回,特禁……”他盯着自己写下的第一行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案头放着半块早已凉透的糖包——是清晨李嫂硬塞给他的,说“玄大人为殿下的事操心,得垫垫肚子”。糖霜簌簌落在草稿上,像极了当年谭浩撕他奏折时,漫天飞舞的纸屑。
那时谭浩总是叼着根草茎,懒洋洋地笑道:“老玄,你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百姓要的不过是吃饱穿暖,不是你那些‘赎罪’的虚礼。”
可现在,不复杂不行了。
玄箴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方已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绢帕——是谭浩当年塞给他的,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梅香,帕主人曾笑着说:“别总板着脸,偶尔也去茶楼听听戏。”可如今,满城百姓听的早已不是寻常戏曲,而是《圣碑谣》;街巷里奔跑的孩童手里举着的,不再是糖画,而是刻着“九皇叔”字样的小木牌。
连他一手建立的民生司也变了味道。从前统计的是粮价、赋税,如今报上来的,却尽是“哪户供奉的香烛最齐全”、“哪个村立的碑最高”。
笔锋一顿,玄箴重重写下“守灵大阵覆盖六道轮回入口”。墨汁溅在“覆盖”二字上,晕开一朵扭曲的墨花。
他想起昨日在城门口遇见的老妇人,她死死攥着他的袖子哭泣:“玄大人,我家小孙孙刚学会喊‘九皇叔’就没了,是不是殿下嫌他喊得不够响亮?”他安抚老妇时,那孩子的魂魄正蹲在街角,津津有味地啃着糖葫芦——那是谭浩生前最爱的零嘴,如今连阴司都有售卖。
禁令颁布之日,归心城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玄箴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差役将告示一张张贴满大街小巷。百姓围在榜前,有人抹着眼泪感叹“到底还是玄大人最懂殿下”,也有人紧攥着新造的“测懒仪”匆匆往家赶——那是城南铁匠根据“殿下最厌烦折腾”的说法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声称能测出婴孩是否够“懒”。
雪花落在玄箴的肩头,他忽然忆起谭浩第一次见到雪时的模样:裹着厚厚的狐裘缩在廊下,嘴上抱怨着“这鬼天气,连觉都睡不踏实”,却偷偷伸出手指,接住飘落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慢慢融化。
幽冥殿内,幽绿的鬼火晃得林诗雅微微眯起了眼。
她踩着满地蜷缩的魂魄前行,裙角扫过一个正在打哈欠的婴灵——那小家伙刚被鬼差拖走,理由是“打哈欠的神态像极了殿下午后犯困时的样子”。
判官捧着厚厚的生死簿迎上来,额角沁着细汗:“圣女大人,您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