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了大概十几秒,这十几秒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寒意。
终于,彪哥啐了一口唾沫:“行,老板,今天给你个面子。”他凶狠地指着唐成,“唐成,你小子听着!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拿不出五千块,彪哥卸你一条腿!到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我们走!”
说完,他狠狠瞪了唐成一眼,带着两个跟班,摔门而去。寒风再次灌入,吹得人透心凉。
店里死一般寂静。唐成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梁青悄然走到门口,将“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暂时关上了店门,阻隔了外面可能窥探的视线。徐国俊松了口气,放下炒勺,嘟囔了一句“真他妈的晦气”,但眼神里也有一丝后怕。
我没有立刻去扶唐成,而是走到柜台边,倒了一杯温水,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然后,我才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将水杯和毛巾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喝点水。”我说,声音平静,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
唐成慢慢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恐惧、羞愧和彻底的崩溃。他看了看水杯,又看了看我,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谢……谢谢老板……我……我……”
“不急,慢慢说。”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欠了多少?怎么欠的?”
或许是刚才的惊吓过度,或许是紧绷的弦终于断裂,也或许是我平静的态度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唐成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脸,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今年二十六岁,本地一所普通大学的毕业生,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进了本地一家小科技公司,工资不高,但勉强能活。一切的转变,始于一年前。同事带着他接触了网络赌博,起初只是小玩,有输有赢,他觉得刺激,来钱“快”。后来,输多赢少,不甘心,总想着翻本,越陷越深。工资输光了,就用信用卡套现,借网贷。小额贷款,高利贷……雪球越滚越大。工作因为精神恍惚、多次出错被辞退。催收电话打爆了他的通讯录,亲戚朋友唯恐避之不及。他现在租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隔间,靠打点零工和之前剩下的一点钱苟延残喘。欠的各种债务加起来,本金带利息,已经是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数字。今天来的,只是其中一拨手段比较狠的高利贷。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后悔……”他捂着脸,泪水又从指缝渗出,“我不敢跟家里说,我爸身体不好,我妈……他们会气死的……我不敢……可我还能怎么办……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我厌恶和彻底的绝望。
我静静地听着,烟雾在指尖缭绕。他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记忆里某些尘封的角落。不是同样的方式,但那种被欲望蒙蔽、一步步滑向深渊的轨迹,那种众叛亲离、走投无路的绝望,何其相似。京城那场精心设计的赌局,不也是利用了我的贪婪和自负吗?只不过,我输掉的是亿万家财和半生名声,他输掉的是未来和做人的尊严。
“食卦”的感知中,唐成此刻的气息,混乱到了极点,悔恨、恐惧、自我否定如同沸腾的泥浆。但在这片泥沼深处,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求生欲,以及,对我刚才出手解围产生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与希望。
危险吗?当然危险。赌徒心性难改,债务缠身,极易再次被诱惑或走极端。但,看着他年轻却已暮气沉沉的脸,听着他话语里那点残存的、对父母的愧疚,我心中那点基于同类的警惕,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想上岸吗?”我掐灭烟头,突兀地问。
唐成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和茫然:“上……岸?”
“戒赌,彻底断绝。找份正经工作,一点一点还债。”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过程会很苦,比你现在躲债还苦。而且,没人能保证你一定能还清,或者中途不会再被拉下去。”
唐成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希望、恐惧、怀疑、挣扎交织在一起。最终,那点微弱的求生欲像是汲取到了什么养分,挣扎着明亮了一些。“我……我想!我真的想!可是我……我能做什么?谁会要我?”
我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熬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浑浊、此刻却燃起一丝火苗的眼睛,又看了看后厨方向。徐国俊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孙阿姨年纪大了,很多重体力活也吃力。后厨需要一个能吃苦、能听话、干杂活的人。
“我这儿缺个打杂的。”我说,“后厨帮工,洗碗,洗菜,搬运,打扫卫生,所有脏活累活。工资不高,管两顿饭。要求就两个:第一,彻底戒赌,让我发现你再碰,立刻滚蛋,债务你自己扛。第二,听话,守规矩,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问为什么。”
唐成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没听懂。
“老板,你……你说真的?”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试用期一个月,看表现。”我站起身,“你要是觉得能行,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到店。迟到一分钟,就不用来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对梁青说:“梁姐,开门吧。”又对后厨喊道:“国俊,准备晚市。”
我走回收银台,拿起账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身后传来唐成压抑的、却更加汹涌的哭声,那不再是绝望的嚎啕,而是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感激涕零和终于抓住一丝稻草的剧烈情绪释放。他对着我的背影,用力地磕了两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闷响。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我一定……一定好好干!我一定戒!谢谢您给我机会!”
我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梁青默默打开了店门,寒风再次涌入,吹散了店内些许沉闷的气息。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什么也没说,继续整理她的票据。
徐国俊在后厨大声问:“老板,真留他啊?那种人……”
“缺人手。”我简短地回答,语气不容置疑。
孙阿姨第二天来上班,听说了这事,拍着大腿连声说“老板你心肠太好了”,但眼神里也有一丝担忧,私下里提醒我留心点,“赌狗回头难”。
唐成,这个深陷泥潭的迷途羔羊,就这样,以一种极不体面却又充满了戏剧性的方式,被我用一根并不算牢固的绳索,栓在了“多多麻辣烫”这艘刚刚修补裂缝的小船上。
我知道这很冒险。但我同样知道,有时候,拉一把和推一把,可能就决定了悬崖边那个人最终的命运。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我投下的不仅仅是一份微薄的善意,更像是在对过去某个时刻孤立无援的自己,进行一次隔空的、冷静的救赎实验。
他会不会再次跌落?他会不会反噬?我不知道。
但至少此刻,这艘小船的底舱里,多了一个或许能拼命划桨的囚徒。至于他是会帮着把船划向更稳的水域,还是会凿穿船底……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