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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迷途的羔羊(1 / 2)

梁青的到来,像是给“多多麻辣烫”这台勉强运转的老旧机器,注入了一股精准而高效的润滑油。前台那片区域不再是我每日焦虑的焦点,收银、点单、排号、客户沟通,在她那双曾于声色场所淬炼过的巧手调度下,竟也生出了几分井然有序的韵律。徐国俊的后厨压力虽未根本减轻,但至少订单清晰了,催单的噪音减少了,他偶尔还能在喘息之余,倚着门框,看着梁青不疾不徐地应付着形形色色的客人,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混杂着轻松与某种复杂情绪的光。

日子在忙碌与日渐改善的节奏中滑入深冬。小城的腊月,寒气带着湿意,像无孔不入的幽灵,钻透衣物,渗入骨髓。店里终日蒸腾的热气,在玻璃上凝结成厚重的水雾,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白。这热气,成了附近许多无力负担高昂取暖费的人们,贪恋的短暂慰藉。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唐成出现了。

起初,他并未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他总是在下午两三点,店里最清冷的时段,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严重的深蓝色羽绒服,下身是沾着不明污渍的牛仔裤,脚上一双鞋头开裂的运动鞋,鞋带系得潦草。他个子不高,约莫一米七出头,身形瘦削得像根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头发有些长,油腻地贴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混合出的蜡黄,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

他总是低着头,避开与任何人的视线接触,径直走到最角落、灯光最昏暗的那张单人小桌旁坐下。然后,他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点一份最便宜的“素菜麻辣烫”——只要青菜、豆芽和两块豆皮,不要任何丸子或肉类,连辣椒和麻酱都要求减半。

“十块钱。”梁青第一次接待他时,用她一贯平静的语调报出价格,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好奇或怜悯。她见得多了。

他默默地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边缘开裂的皮质钱包,手指因为寒冷或别的什么原因微微颤抖,数出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有时是硬币混杂,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面上。

等待出餐时,他就那么枯坐着,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佝偻,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油腻的桌面,或是窗外模糊的人影。他不玩手机,不看任何东西,就那么静止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落满灰尘的雕像。

徐国俊把那份清汤寡水、几乎没什么颜色的麻辣烫端给他。他会极轻微地说声“谢谢”,声音干涩,然后拿起一次性筷子,开始机械地、缓慢地进食。每一口都咀嚼很久,仿佛在品尝某种珍馐,又像是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他总是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会喝掉大半,然后再次低下头,沉默地坐一会儿,才起身离开,身影融入门外冰冷暗淡的天光里。

一次,两次,三次……他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出现,规律得像某种设定好的程序。孙阿姨私下跟我嘀咕过:“那小年轻,看着怪可怜的,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徐国俊则撇撇嘴:“穷鬼一个,每次都点那么点,够塞牙缝吗?” 梁青从不置评,只是在唐成来的时候,收钱、下单,眼神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但我注意到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落魄和规律。“观气辨色,察其本源。”

每当唐成坐在那里,我便会下意识地运转“食卦”的观察法。他周身弥漫的气息,是枯败的,像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枯叶。那气息中混杂着强烈的焦虑(即使他表面静止)、悔恨(深埋于眼底)、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混乱。这种混乱,不仅在于他外表的邋遢和经济的窘迫,更在于他生命能量的无序与涣散。他点的那份极致简陋、近乎自虐的餐食,散发出的“食气”微弱而苦涩,与他对食物近乎虔诚的缓慢咀嚼形成一种矛盾的画面——他珍惜这微不足道的温暖,却又似乎以此惩罚着自己什么。

他让我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过往片段,想起那些被欲望和贪婪吞噬,最终堕入深渊的面孔。他身上的某种特质,让我隐隐看到了自己跌落时的影子——不是具体的经历,而是那种被某种无形之力拖拽、失去控制、坠向黑暗的无力感。只不过,我侥幸抓住了一根稻草(食卦和最后的理智),而眼前的他,似乎还在深水中挣扎。

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简单的同情,更像是一种基于同病相怜的警惕与审视。这种人,往往是在悬崖边缘徘徊,一念可救,一念可毁,甚至可能拖着靠近他的人一起坠落。

转折发生在一个阴沉的周三下午。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砸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店里除了唐成,只有另外一桌学生。梁青在整理票据,徐国俊在清理灶台,孙阿姨已经提前下班。

唐成照例吃完了他那份素麻辣烫,正低着头,准备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

就在这时,店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门后的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三个男人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和浓重的烟味。

为首的是个剃着青皮头、脖子上隐约露出纹身的中年汉子,穿着紧身的黑色皮夹克,眼神凶狠。后面两个一胖一瘦,同样面色不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店里扫视。

店里那桌学生瞬间噤声,警惕地看着他们。

梁青抬起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身体没有动,只是将手中的票据轻轻放下,右手悄悄移到了柜台下方——那里有我备着的一根结实的擀面杖。

徐国俊也从后厨探出头,看到这阵仗,脸色变了变,握紧了手里的炒勺。

那青皮头目光一扫,立刻锁定了正佝偻着身子、想要从角落里溜走的唐成。

“唐成!你小子果然躲在这儿!”青皮头狞笑一声,大步走过去,一把揪住了唐成羽绒服的领子,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唐成瘦弱的身体像片叶子般被提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恐的惨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彪……彪哥……我,我……”他语无伦次。

“你什么你!”那个叫彪哥的男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唐成脸上,“欠彪哥的钱什么时候还?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以为躲到这小破店吃麻辣烫彪哥就找不到你了?”

“我……我在想办法……再宽限几天……”唐成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筛糠。

“宽限?”彪哥旁边那个胖子一把抢过唐成那个破旧的钱包,粗暴地翻开,里面只有几张零碎纸币和身份证。“就这点?你糊弄鬼呢!”胖子将钱包摔在唐成脸上。

“看来不给你长点记性,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彪哥扬起手,作势要打。

“几位,”就在巴掌快要落下的时候,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大,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平息事态的语调。

我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副练习过无数次、此刻显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着点恳切的“老板式”笑容,挡在了唐成和彪哥之间。“几位大哥,消消气,消消气。我这小店,小本经营,经不起折腾。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别动手,吓着其他客人。”

彪哥的手停在半空,眯起眼睛打量我,眼神不善:“你谁啊?少管闲事!”

“我是这儿的老板。”我微微弓着身,姿态放低,从口袋里摸出烟——一包不算好但也不差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递过去,“大哥,抽烟。这大冷天的,火气别这么大。这小子欠你们钱,该还,天经地义。不过你看他这样子……”我指了指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要瘫软的唐成,“打他一顿,除了让他更还不上钱,还能有啥用?传出去,对几位大哥的名声也不好听,是不是?”

彪哥看了看我递过去的烟,又看了看我脸上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市侩圆滑和些许讨好意味的笑容,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但还是没接烟,冷哼一声:“不打?不打他就能还钱了?这小子滑头得很!”

“是是是,大哥说得对。”我连连点头,收回烟,也不尴尬,“不过,我看几位大哥也是讲道理的人。这样,给我个面子,也当是照顾小店生意。让这小子今天先缓口气,他肯定跑不了,我这店还在这儿呢。几位留个话,让他什么时候,凑多少钱,他要是再耍滑,不用几位动手,我替几位把他揪出来,怎么样?”

我的话语速平缓,态度谦卑,但话里却软中带硬——点明了这是在我的地盘,暗示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同时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台阶(让我做中间人监督)。

彪哥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缩在我身后、满眼祈求的唐成,再瞥了一眼旁边默默注视、手里不知何时拿起抹布但眼神清冷的梁青,以及后厨门口那个拿着炒勺、面色紧绷的胖子(徐国俊)。他似乎在掂量。

店里那桌学生已经悄悄起身,溜到门口,飞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