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的调离函像一片枯叶,无声地落在了“老张麻辣烫”店长办公室那张斑驳的旧办公桌上。没有欢送,没有交接,甚至没有太多正式的谈话。区域人事部的通知冰冷而简洁,我,张xx,自此成为这家店的代理店长。
头衔的变化,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瞬间具象化的、三面合围的压力:总部那份纹丝不动的百分之十增长指标,像刻在额头上的烙印;内部,李姐那看似顺从实则暗流涌动的目光,如同隐藏在角落里的捕兽夹;而最迫在眉睫的,是房东那张即将在季度末生效的新租金通知单——涨幅百分之二十,如同一把已经抵在咽喉的利刃。
我知道,任何一环处理不好,我刚到手的这个微不足道的“权柄”,连同我好不容易在这泥泞中重新搭建起的立足点,都会瞬间崩塌。我必须破局,而突破口,我选择了最外部的、看似最强大的房东。内部需要维稳,外部则需主动出击。
第一步:情报收集与态势分析。
我没有立刻去找房东。在行动前,我必须尽可能了解我的对手和环境。我动用了所有能接触到的资源。
我让小王以“顾客闲聊”的方式,从周边其他店铺老板、经常送货的快递员口中,零碎地收集关于我们这位房东的信息。反馈汇总过来:房东姓赵,五十多岁,本地人,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处房产收租为生,为人精明算计,有些势利,但并非毫无破绽——他最近好像迷上了炒股,据说小有亏损,心情不佳,对租金现金流的需求可能比以往更迫切。
我反复研读租赁合同,不放过任何一个条款。重点研究了续约条件、违约责任以及关于“不可抗力”或“重大经营困难”的模糊表述。同时,我调取了店里近一年的流水数据和周边同类商铺的租金水平,做成清晰的对比图表。数据显示,我们店目前支付的租金,在这条街上已属中上水平,百分之二十的涨幅远超合理范围。
最重要的是,我多次在不同时段,站在店门口,仔细观察这条街的人流变化,以及周边商业生态。我发现,由于地铁施工围挡(已持续半年,预计还要半年),我们店铺所在这一侧的街道人气受到明显影响,而对面街道因为有几个新开的网红奶茶店和小吃店,客流反而更旺。我们店的“位置优势”,正在被客观环境削弱。
情报在手,我心里初步有了底。房东赵某,并非铁板一块,他有他的压力和弱点。而我所处的“弱势”位置,也并非全无谈判的筹码。
第二步:“先礼”—— 示弱与铺垫。
我选了一个周一的下午,生意相对清淡的时候,主动给房东赵老板打了电话。电话里,我的语气恭敬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愁苦。
“赵老板,您好,我是‘老张麻辣烫’的小张……对,之前的老刘调走了,现在店里暂时由我负责。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您,关于下个季度租金的事情,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当面向您汇报一下店里最近的情况,也听听您的指示。”
我没有直接提反对涨租,而是用了“汇报情况”、“听听指示”这种把自己放在很低位置的词。电话那头的赵老板似乎有些意外,语气不冷不热,约了我第二天下午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茶楼见面。
见面当天,我刻意穿了一件半旧的工作外套,脸上带着熬夜核对数据后的疲惫。我没有带任何咄咄逼人的材料,只带了一份简单的、手写的近三个月流水概况(隐去了核心数据,只显示趋势),以及几张在不同时段拍摄的、店门口因地铁围挡而显得冷清的照片。
茶楼包间里,赵老板跷着二郎腿,端着茶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我先是诚恳地感谢他多年来对店铺的“照顾”,然后开始“诉苦”。我没有哭穷,而是摆事实:
“赵老板,不瞒您说,老刘在的时候,店里情况就一般。我接手后,虽然想尽办法,但您也看到了,门口这地铁一围就是大半年,客流影响太大了。”我拿出那几张照片指给他看,“对面街现在火得很,我们都快成背街了。”
我又递上那份流水概况:“您看,这是最近三个月的流水,基本没什么增长,有时候还往下掉。总部的指标又压得紧,员工工资、食材成本都在涨,我们实在是……举步维艰啊。”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他瞥了一眼流水单和照片,眉头微皱,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这关我什么事”的表情。
“小张啊,你的难处我理解。”他放下茶杯,打着官腔,“但是,行情就是这样。我这铺子,位置摆在这里,以前租给别人,也是这个价。要不是看你们是老租客,换别人来,我还能租更高。”
第一轮“礼”的试探,效果有限。他承认了困难,但丝毫不让步。我知道,光是示弱,不足以打动他。
我立刻转换策略,开始“表决心”和“画大饼”。
“赵老板,我明白,您有您的考量。但我跟您保证,我是真心想把这家店做起来。我已经跟区域总部申请了资源,准备投入一笔钱重新装修一下门面,优化菜品,还要搞线上推广。只要门口这地铁围挡一拆,我相信客流一定能回来,到时候店铺价值提升了,对您这物业也是好事,租金我们肯定按市场价来,绝不让您吃亏。”
我这是在暗示:第一,我有后台(总部)支持,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第二,我在积极改善经营,店铺有增值潜力;第三,我认可未来的市场价,只是不接受现在不合实际的暴涨。
赵老板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他可能不在乎店铺死活,但他在乎物业的长期价值和稳定的租金收入。我这番话,稍微触动了他。
“你有这个心是好的。”他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是,小张,口头保证没用啊。租金的事情,合同都快到期了,我也很难做。”
“礼”的环节,到此为止。我展示了困难,表达了诚意,也适当亮了一下肌肉(总部资源)。但显然,这还不足以让他放弃到嘴的肥肉。
我适时地结束了这次会面,态度依旧恭敬:“赵老板,您的难处我也理解。这样,您再容我几天时间,我跟总部再争取一下支持,也再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能继续在您这儿把生意做下去。”
离开茶楼,我知道,“先礼”的部分已经完成。接下来,该是“后兵”的准备了。我需要让他真正感到“疼”,感到失去我们这个租客的可能性和随之而来的风险。
第三步:“后兵”的布局 —— 造势与施压。
回到店里,我立刻开始行动。
我召集所有员工,开了个短会。没有提租金的事情,而是强调“总部非常关注我们店,要求我们必须做出改变,提升业绩”。我宣布了几项立刻要执行的措施:
· 门头灯箱维修: 联系了广告公司,将那个接触不良、晚上时亮时不亮的旧灯箱彻底修好,并要求他们出具一份关于“门店形象升级”的初步方案和报价单(这份报价单我会“无意中”让可能来店里的赵老板看到)。
· 后厨局部改造: 以“提升出餐效率和食品安全”为由,申请了一笔小额资金,更换了部分老旧的炊具,并重新贴了部分墙砖和地砖。动静不大,但足以让店内看起来在“动起来”。
· 强化线上宣传: 要求小王加大在本地生活平台和微信社群的推广力度,制作了一些看起来“投入不小”的宣传海报和优惠券。
这些动作,目的是向外界(尤其是可能关注我们的赵老板)传递一个明确信号:这家店正在投入资源,谋求新生,并非坐以待毙。
我让小王和小张,在不同时间,以“咨询店面”为由,分别给赵老板打了电话。
小王扮演一个想在附近开奶茶店的年轻创业者,电话里询问赵老板我们店铺隔壁(一个同样属于赵老板、目前空置的小铺面)的租金情况,并“无意中”提到:“我看对面那家麻辣烫好像生意也一般,是不是这边人气不行了啊?”
小张则扮演一个想开面馆的,直接询问我们这家店铺“是否考虑转租或者到期不续”,并表示“如果价格合适,可以考虑接手”。
这两个电话,是我精心设计的。目的不是真的要租,而是要给赵老板制造焦虑:
第一,让他知道,他拥有的铺面并非奇货可居,空置风险是存在的。
第二,让他意识到,我们这家店并非非他不可,也有“潜在竞争者”在关注,甚至可能取代我们。
第三,强化“这边人气受影响”的印象。
我注意到,那位“沉静客”似乎有在牛皮纸本子上记录什么的习惯。在一次他用餐完毕后,我借着收拾桌子的机会,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确保他能听到):“唉,房东又要大涨租,这地铁也不知道围到什么时候,这店怕是难撑下去了……”
我说得很模糊,没有求助,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依旧沉静,没有任何表示,但我知道,他听到了。像他这样气质不凡、观察力敏锐的人,其本身的存在和可能的背景,就是一种无形的“势”。我不能确定他会做什么,甚至不期待他做什么,但只要这句话在他心里留下印记,或许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能产生微妙的影响。这是一种风险极低、潜在回报未知的闲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