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总监那辆黑色轿车带来的无形压力,如同梅雨季黏稠潮湿的空气,笼罩着“老张麻辣烫”,久久不散。日子在一种表面忙碌、内里紧绷的状态下一天天捱过。我的改革在泥泞中艰难推进,“预点餐”和“精品套餐”像两条营养不良的藤蔓,缓慢地沿着业绩的墙壁向上攀爬,距离周锐要求的百分之十增长目标,依旧隔着一段令人焦虑的距离。
李姐自那晚崩溃后,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公然对抗,甚至偶尔会按照我的要求做事,但那种合作里,总带着一种审慎的疏离和骨子里的不情愿。她像一头受伤后更加警惕的母兽,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用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观察着风向,计算着得失。我知道,那点微薄的“单品销售奖励”和画出来的“团队效率奖”大饼,并不足以真正收服她,只是暂时压下了她的獠牙。
而小张,则成了这微妙平衡中,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软肋。
他本就性格怯懦,最近更是魂不守舍。备菜时常常切到手,顾客点单他会听错,有两次甚至差点把外卖订单送错地址。他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原本就瘦弱的身体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冷眼旁观,没有立刻点破。直到一个周三的下午,客流低谷期,后厨只剩下我们两人在做清洁准备工作。我正低头核算着上午的流水,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清洗池的方向传来。
我抬起头。小张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水龙头哗哗地流着,他却只是机械地拿着一块抹布,反复擦拭着早已光洁如新的不锈钢池壁。那呜咽声混在水流里,细微,却像砂纸一样磨着人的耳膜。
我放下手中的单据,没有立刻过去。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整理调料台的李姐,她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动作顿了一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那表情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看,又一个撑不住的”冷漠,甚至隐隐有一丝“活该”的快意。
我等了几分钟,直到那哭声渐渐低弱下去,才放下笔,走了过去。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听到我的脚步声,小张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慌乱地用手背抹着脸,转过身,低着头,不敢看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张……张哥……”
“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苛责,也没有过分的关切。
“没……没什么……”他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我没有追问,只是伸手关掉了哗哗作响的水龙头。后厨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
“是家里的事?”我换了个方式,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我之前隐约听小王提过一嘴,小张的母亲身体好像不太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戳破了一个蓄满泪水的气球。小张的防线彻底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混着脸上的水和油污。
“张哥……我妈……我妈查出是癌……”他哽咽着,语无伦次,“要手术……要好多钱……我……我这点工资……根本不够……我爸走得早……就我和我妈……”他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癌。这个字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后厨潮湿的空气里。
我看着他那剧烈颤抖的单薄背影,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壮阔的同情,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这是一个危机,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进一步收拢人心,同时,也可能是一个……撬动李姐那个顽固堡垒的支点。
我沉默着,也蹲了下来,就蹲在他旁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烟雾在弥漫着洗洁精和食物残余气味的空气里袅袅升起,模糊了视线。
“需要多少钱?”我吸了一口烟,问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小张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像是没听懂。
“手术,前期大概需要多少?”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医生……医生说,先准备……五万……”他哆嗦着说出一个数字,对他而言,这无疑是天文数字。
五万。我默默计算了一下。对我曾经的身份而言,不值一提。但对现在的小张,甚至对这家店大部分员工来说,都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起来。”我掐灭只抽了两口的烟,站起身,也把他拉了起来。“哭解决不了问题。”
我走到前台,拿出今天的营业款,数出五百块,又从我自己的钱包里——那里面装着我这几个月省吃俭用攒下的、为数不多的积蓄——数出一千五百块。总共两千块,用一个信封装好。
然后,我走到员工休息区的小黑板前——那里平时用来写通知和每日特荐。我拿起粉笔,在上面写下几行字:
“同事小张母亲重病,急需手术费用。能力不分大小,善举不分先后。愿大家伸出援手,助其渡过难关。暂由我代为登记收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