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帅离去时那扇门合拢的闷响,仿佛一道最终的分割线,将我与我过往拥有的一切——真实与虚幻的——彻底隔绝。我没有立刻离开“云阙”那散发着腐朽香薰气味的走廊,而是像一尊被遗弃的石雕,在昏黄的光线下站立了许久,直到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才猛地一个激灵,被求生本能推着,踉跄地冲出了那扇象征着堕落与毁灭的大门。
室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俯瞰着我的狼狈。深秋的夜风裹挟着冰凉的湿气,像无数把无形的小刀,轻易穿透我单薄的羊绒家居服,直刺肌肤。寒冷,前所未有的具体,不再是感官上的不适,而是变成了生存本身最直接的威胁。
我必须离开北京。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在我近乎空白的脑海里疯狂燃烧。然而,“离开”这两个字,对于此刻身无分文的我而言,重若千钧。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手。那张红色的、边缘已被我手汗浸得有些发软的百元假钞,像一块灼热的炭,紧贴在我的掌心。它是邹帅对我终极的否定,是钉死我尊严的最后一颗棺材钉。理智告诉我,应该将它撕碎,扬弃,让它连同我那可笑的过去一起湮灭。
可是……我的手却违背了理智的指令,将它攥得更紧。
万一呢?
一个微弱、卑劣、却又无比顽固的声音,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响起。它像沼泽地里冒出的气泡,带着毒气,却也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扭曲的光源。
我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这件很快就不再属于我的家居服,我触手可及的“资产”,就只有这张假钞。我知道这是幻想,是自欺欺人,是我性格里那个导致我万劫不复的、总期待着奇迹和侥幸的缺陷在垂死挣扎。可如果我连这最后一点可怜的、肮脏的幻想都亲手掐灭,我还拿什么支撑自己走向下一个未知的、必然是更加残酷的明天?
我裹紧了根本无法抵御寒风的家居服,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低着头,汇入了火车站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冷漠地滚动着车次信息,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在喧嚣中显得格外疏离。这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汗味、泡面味、劣质香水的味道、以及地下通道传来的尿骚味……这一切混合成一股强大的、粗糙的、属于底层生存的洪流,将我这条刚刚从金色池塘里被捞出的、濒死的鱼,无情地冲刷着。
我的目标明确,又无比茫然。售票大厅灯火通明,秩序井然,是我理论上该去的地方。但刚刚经历的一切,让我对那里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主通道,拐向了广场边缘那些光线昏暗、更加混乱的区域。
这里是小贩的天下。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油炸食物的滋滋声,混杂着流浪歌手跑调的吉他声,构成了一幅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浮世绘。摊主们大多面容沧桑,在寒风中用力地吆喝着,眼神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疲惫和对每一分收入的渴求。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审视,扫过一个个摊位,最终锁定在那些看起来最没有威胁、最容易得手的目标上——一个蜷缩在广告牌阴影里、面前只摆着几双廉价毛线手套和鞋垫的老太太,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飘动,双手插在袖管里,身体微微发抖;一个推着锈迹斑斑三轮车、卖着“正宗长沙臭豆腐”的干瘦男人,他正忙着给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打包,收下几张零碎的纸币,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还有一个抱着熟睡婴儿、面前纸板上写着“求助”二字、脚下放着一个小铁罐的年轻母亲,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与周围的喧嚣隔绝。
他们……也许……不会发现吧?
那卑劣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天色这么暗,他们那么忙,或者那么绝望……我这身看似“体面”的打扮,或许能麻痹他们?用这张假钞,买一双根本不需要的手套,或者一碗臭豆腐,然后换来九十多块救命的真钱……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耻和病态侥幸的撕裂感。我知道这想法有多么无耻。这些在生活底层挣扎的人,他们或许一天也赚不到一百块,这张假钞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意味着一天甚至几天的辛苦付诸东流。
道德感像一根粗糙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起了老周,想起了那碗承载着过往温暖与真诚的炸酱面。与眼前这些为了生存而拼尽全力的面孔相比,我此刻的念头显得如此肮脏和不堪。
我朝着卖手套的老太太,慢慢地挪了过去。她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我,那目光里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手套……五块,鞋垫……三块。”她声音微弱,几乎被风声淹没。
我的右手在口袋里,死死地捏着那张假钞,汗水几乎要将它浸透。我张了张嘴,想说“买双手套”,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沾满污泥的棉花。我看着她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看着她面前那个装着几张毛票和硬币的破旧铝饭盒,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猛地涌了上来。
我做不到。至少,对她,我下不去手。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目光,几乎是逃跑般地转身,冲向了旁边那个臭豆腐摊。浓烈、怪异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底层生活的、粗粝的真实。
“老板,来一份。”我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嘞!五块!”摊主麻利地夹起几块黑乎乎的豆腐,开始涂抹酱料。他的动作熟练而快速,脸上带着一种小生意人特有的、对生计的专注。
就是现在!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右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假钞,动作僵硬地递了过去。那一刻,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内心疯狂地祈祷着:快接过去,快找钱,快!
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沾满油污的手时,我的动作顿住了。我看到他三轮车把手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小书包,上面印着某个模糊的卡通图案,书包侧面插着一个掉了漆的儿童水杯。他可能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正在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在这寒冷的夜晚辛苦劳作。
我这轻轻一递,递出去的不仅仅是一张假钞,更是砸向他本就艰难生活的一块巨石。
那残存的、该死的良知,再次扼住了我的手腕。
摊主已经调好了酱料,用一次性纸碗装好,伸手来接钱,却看到我僵在半空的手,和脸上挣扎扭曲的表情。他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算了,突然不想吃了。”我猛地收回手,将假钞重新塞回口袋,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丢下一句,再次仓皇逃离。身后似乎传来摊主不满的嘟囔声,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运动,而是因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与自己内心魔鬼的搏斗。我失败了,败给了自己那点可怜又可恨的“良心”。我痛恨这样的自己,既做不了彻头彻尾的恶人,又无法维持曾经虚假的体面,活得像一个挣扎在泥潭里的、可悲的小丑。
寒冷和绝望,如同两只无形的手,越来越紧地扼住我的喉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再这样下去,我会冻死,或者饿死在这广场上。售票大厅,成了我最后、也是唯一的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般,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走向那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面依旧人声鼎沸,每一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我选择了一个队伍相对移动较快、窗口内的售票员是一位看起来面容和善的中年大姐的队伍,默默地站到了队尾。
等待的过程,每一秒都是煎熬。我低着头,感觉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我,都在窃窃私语地议论着我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手始终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假钞,掌心湿滑冰冷。
万一呢? 那魔鬼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更强的诱惑力。售票员经验丰富,但人也多,她可能不会看得太仔细……也许她看我样子可怜,会通融一下……也许光线……
各种侥幸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沫一样不断冒出。我甚至开始在心里演练,如何自然地递出钞票,如何在她可能提出疑问时,用一种“不小心拿错了”的、带着些许尴尬又镇定的语气回应。
队伍一点点前进。终于,前面只剩下一个人了。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我能清晰地听到窗口内验钞机划过真钞时那清脆的“嘀”声,每一声都像是对我的最终审判的倒计时。
轮到我了。
我僵硬地走到窗口前,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