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羞辱(2 / 2)

也许……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灰和尾气味道的空气,鼓足了这辈子可能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气,像一个小偷,又像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迈开脚步,汇入了前往售票大厅的人流。

大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每一个售票窗口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我选择了一个队伍相对较短、窗口内的售票员看上去年纪稍大、似乎没那么精明的队伍,默默地站到了队尾。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我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紧握的右手上。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冷汗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

队伍一点点向前挪动。每靠近窗口一步,我的紧张就增加一分。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各种场景:售票员拿起假钞,仔细端详,然后抬起头,用冰冷、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或者,她直接按下警铃;又或者,她大声呵斥,引来所有人的围观和嘲笑……

“万一呢……”那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固执地回响,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轮到我了。

我僵硬地走到窗口前,甚至不敢去看窗口内售票员的脸。玻璃的反光模糊了对方的容貌,只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轮廓。

“去哪?”一个略显疲惫、公事公办的中年女声传来。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我慌忙抬起颤抖的左手,随意指了一下屏幕上某个最便宜的、通往南方一个我从未听过的陌生小城的车次。

“硬座,一张。”我的声音嘶哑难听。

“七十八块五。”

就是现在。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右手,那只紧握着假钞、已经有些痉挛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耻辱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期盼,伸向了窗口下的凹槽。

我将那张皱巴巴、带着我体温和汗湿的百元假钞,放了进去。

动作完成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我死死地盯着窗口内那只涂着指甲油、略显粗糙的手,看着它熟练地拈起了那张钞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那只手顿了顿。

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操作。

我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

那只手将钞票拿到眼前,对着窗口内的灯光,微微转动着角度。我能看到灯光透过纸币,映出那条金属线和伟人头像的轮廓——它们伪造得如此逼真,连我都要依靠指尖最敏锐的触感才能分辨。

一秒,两秒……

售票员抬起头,目光穿透玻璃,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的嘴唇动了动,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穿透了厚厚的隔音玻璃,炸响在我的耳边:

“换一张。”

“你这是假钱。”

……

世界,安静了。

所有的喧嚣——广播声、人声、脚步声——都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那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匕首,反复捅刺着我的耳膜,我的神经,我的灵魂。

“假钱。”

果然……是假的。

我那可悲的、卑微的、自欺欺人的“万一”的幻想,在这一声冰冷的宣判下,彻底碎裂,连一点渣滓都没有剩下。

脸颊在瞬间变得滚烫,如同被烈火烧灼。我能感觉到周围排队的人群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惊讶的,更多的,是那种毫不掩饰的、看垃圾一样的鄙夷和嘲笑。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

“假钱?”

“穿得人模狗样的,用假钞?”

“看着就不像好人……”

“报警吧……”

我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体面,在这一刻,被这张轻飘飘的假钞和那一声宣判,彻底碾碎成泥,踩入尘埃。

我没有试图辩解,没有试图逃跑。只是僵硬地,伸出手,从凹槽里,取回了那张被宣判了“死刑”的假钞。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纸张,而是我自己那滚烫的、无地自容的羞耻。

我转过身,几乎是本能地,逃离了那个窗口,逃离了那些目光,逃离了那片令我无法呼吸的声浪。我像一只被烫伤的老鼠,仓皇地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售票大厅,重新回到了寒冷的广场上。

冷风一吹,脸上的滚烫稍微退去,但心底的冰冷和绝望,却如同万年寒冰,再也无法融化。

我攥着那张假钞,站在广场中央,四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却没有一个方向属于我。

邹帅的羞辱,在这一刻,才真正完成了最后一笔。

他不仅否定了我的过去,我的能力,我的价值,甚至连我这最后一点卑微的、赖以自我欺骗的幻想,也毫不留情地彻底戳破。

我看着手中这张红色的纸片,它似乎在无声地狂笑,笑我的愚蠢,笑我的不堪,笑我直到此刻,依然还紧握着它,仿佛它是我唯一的、可怜的“所有”。

我确实,一无所有了。

连幻想,都已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