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她说,“明天我会准时到。”
她站起来,又跟我握了握手,转身离开。步伐依然稳健,背影挺直。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二个名字:高丽仙。
旁边备注:经验丰富,专业强,心气高,憋着一股劲。可用,但需给予信任和空间。
写完,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将”,来了。
下午,装修继续。
电钻声刺耳,但我已经习惯了。坐在门口,继续等。
手机响了,是“BOSS直聘”的提示音。打开看,有几个求职者发了消息。我一一回复,约了其中两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明天面试。
下午三点多,来了个年轻人。
他站在易拉宝前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只是看热闹。正要开口问,他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推了推眼镜。
“请、请问……”他声音有点紧,“还在招人吗?”
“在招。”我说,“进来坐。”
他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穿浅蓝色衬衫,洗得发白,袖子挽到手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我叫梁雷。”他说,“今年二十四,本科毕业,学市场营销的。”
“以前做过餐饮吗?”
“没、没有。”他推了推眼镜,“但我做过很多市场分析,写过策划案。我……可以给您看看吗?”
他从帆布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双手递过来。
我接过来,翻开。
第一份是关于“京城快餐市场竞争格局”的分析报告,数据详实,图表清晰,连“速味客”最近三个月的促销活动变化都统计出来了。翻到后面,是各种营销方案:线上社群运营、跨界联名、网红打卡……
想法很多,很新,但几乎没考虑实际操作的成本和可行性。
在文件夹最后,我看到了几份求职信的草稿和拒信。拒信旁边有他用红笔写的批注:“经验不足?”“方向不符?”“还是我不够好?”
“这些策划案,你投过其他公司吗?”我问。
梁雷的脸一下子红了。
“投过……十几家。”他声音低下去,“有的没回音,有的说‘想法很好,但我们需要有经验的人’。”
“你为什么想来做麻辣烫?”我问,“以你的学历,去做个市场营销专员,应该更容易。”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实习的时候,在一家广告公司。”他说,“每天给大品牌想口号,做活动。有一次,我们给连锁火锅店做方案,预算两百万,就为了推一个‘网红锅底’。我去了后厨,看到底料都是工厂的成品,加热一下就行。服务员背的话术,什么‘古法熬制八小时’……其实根本不是。”
他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光:“我觉得没意思。我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碗汤,但如果这碗汤是真的熬出来的,是真的有人用心在做,那我觉得,比写一百句漂亮的广告词都有价值。”
“观人”境下,这个年轻人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干净,努力,有想法,但还没被社会捶打明白。他的“不甘”是真的,不是装的。
“如果我们录用你,”我说,“可能一开始,就是让你在店里打杂。擦桌子,洗碗,招呼客人,甚至去菜市场买菜。你那些策划案,短期内用不上。你能接受吗?”
梁雷愣住了。
“我……”他咬了咬嘴唇,“我能问一下,我们这家店,到底想做成什么样吗?”
我站起身,走到易拉宝前,指着上面的字:“做一碗对得起良心的汤。”
然后转身看着他。
“我想做的麻辣烫,不是工业化流水线出来的东西。汤要真材实料地熬,食材要当天买、认真洗。可能慢,可能成本高,可能一开始没多少人理解。”
“但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不骗人,不糊弄。”
“至于以后能做到多大,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就想先把这一家店做好。”
梁雷坐在那里,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我能从打杂开始。但我有个请求——让我参与。不管是买菜、熬汤、还是招呼客人,让我知道为什么这么做。那些策划案……我可以先收起来,等以后。”
我点点头。
“明天早上九点,来店里。先跟着我,看看我们怎么准备开业。”
“好!”梁雷站起来,很认真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给我机会!”
他走了,脚步轻快。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个名字:梁雷。
备注:有想法,肯学,心正。需打磨,但值得培养。
傍晚时分,装修队收工了。
老吴走过来:“张老板,今天水电线管基本布完了,明天开始做吊顶。噪音会小一点。”
“辛苦了。”我递给他一瓶水,“进度能赶上吗?”
“没问题。”老吴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你这要求不算复杂,十五天肯定完事。就是那个厨房排风系统,得找专门的人来做。”
“我已经联系了,后天过来看现场。”
“那就成。”
老吴带着工人走了。店铺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建材和工具。
我开始收拾。把桌子搬回店里,易拉宝收起来靠在墙边,宣传单和名片装进包里。
正要锁门,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板……还招人吗?”
我转过身。
是个少年,不到二十岁,瘦瘦的,穿着印着动漫图案的黑色T恤,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他跑得气喘吁吁,脸上红扑扑的。
“招。”我说,“进来吧。”
他走进来,好奇地东张西望,然后才在椅子上坐下。
“我叫沈越,十九岁!”他说,带着浓重的口音,“我从湖北随州来的,来北(bai)京半个月了,一直找工作……”
“以前做过餐饮吗?”
“没有!”他摇头,“但我能吃苦!我什么都能学!我力气大,能搬东西!”
他说得很急,像是怕我立刻拒绝。
“观人”境下,这个少年简单得像一张白纸。汗味,青旅的味道,泡面的味道。衣服旧但干净,手上有薄茧。眼神里的热情和忐忑都是真的。
“我们这儿工作很累。”我说,“早上要很早,晚上可能很晚。工资也不高,一开始就是基本工资。”
“我能行!”沈越用力点头,“有地方住吗?”
“提供宿舍。”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那太好了!我现在住青旅,一天五十,太贵了……”
“你明天能来吗?”
“能!能!几点?”
“早上九点。先来熟悉环境。”
“好!谢谢老板!”他站起来,不停地鞠躬,然后欢天喜地地跑了。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三个名字:沈越。
备注:单纯,肯干,赤子之心。需引导,需保护。
晚上七点,我回到宿舍。
没有开灯,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城市的灯光一片片亮起来,远处有霓虹闪烁。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陌生号码。
“喂?”
“您好,是张先生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我看到招聘信息,想应聘后厨。”
“您怎么称呼?”
“钟志军。我……我想问问,你们汤底打算怎么弄?”
这个问题很专业。我坐直身体:“骨汤。猪骨、牛骨和鸡架,加香料,慢火熬。”
“香料呢?用现成的料包,还是自己配?”
“自己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能来看看吗?”他说,“明天。”
“明天上午十点,福瑞街47号。”
“好。”
挂了电话,我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名字。
第四个,来了。
接下来三天,招人工作同步推进。
我每天早上八点到店,坐在门口。易拉宝立着,宣传单摆着,名片备着。装修在身后进行,电钻声、敲击声成了背景音。
陆陆续续有人来。
有些只是好奇,问问什么时候开业;有些是真想找工作,聊了聊,觉得不合适;有些约了面试,但没来。
但核心团队,在慢慢成形。
高丽仙第二天准时来了。我们坐在还没装修完的店里,找了相对安静的角落,聊了两个小时。她问了很多细节:客单价定多少、翻台率预期、成本结构怎么控制、服务流程怎么设计……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聊完,我说:“如果你愿意,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参与。先帮我把采购清单理出来,供应商要一家家谈。”
“好。”她二话不说,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当场开始工作。
梁雷也来了。第一天,我让他跟着我去了一趟批发市场,看我怎么选菜、怎么跟供应商打交道。他学得很认真,拿着小本子不停记。
回来路上,他问:“张哥,我们为什么不找固定的供应商配送?这样不是更省事吗?”
“配送的菜,新鲜度不好控制。”我说,“而且我想自己看,自己挑。做餐饮,食材是第一关,不能假手于人。”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
沈越是最勤快的。每天最早到,最晚走。让他扫地,他就把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让他擦桌子,他连桌腿都擦。话不多,但眼里有活。
第四天下午,钟志军来了。
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深蓝色工装裤,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手里拎着个帆布工具包。来了也不多话,直接问:“能看看后厨吗?”
我带他去看。后厨还在装修,但灶台和水池的位置已经定好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用手比划着:“熬汤的锅放这儿,处理台放这儿,排风口要在这儿,不然油烟散不出去……”
然后,他打开工具包,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
是一包香料。八角、桂皮、香叶、草果……收拾得很干净,香气醇厚。
“这是我家里传下来的方子。”他说,“我改过,更适合长时间熬煮。如果你用这个方子,我来熬汤。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汤必须按我的方法来熬。火候、时间、下料的顺序,不能改。第二,不能用乱七八糟的添加剂。”
他说得很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看着他手上的烫伤和刀伤,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香料和油烟的气息。
这是个手艺人。他的骄傲,在于手里那点技术。
“如果我们录用你,”我说,“你就是后厨的负责人。汤你负责熬,其他的备菜、煮菜流程,也要管起来。我们会很忙。”
“忙不怕。”他说,“只要东西做得对。”
“明天早上五点,能来吗?熬第一锅试汤。”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行。”
第五个,定了。
第五天晚上,宿舍迎来了第一批住客。
沈越第一个搬进来。他行李很少,就一个双肩包和一个编织袋。我把他安排在朝南的小房间,和另一个还没招到的后厨学徒一起住——床已经铺好了。
“这、这真是给我住的?”他站在房间门口,有点不敢相信。
“对。”我说,“被褥都是新的,缺什么跟我说。”
“谢谢张哥!”他眼眶有点红,“我……我一定好好干!”
梁雷第二天搬进来。他东西多,书和资料装了两个纸箱。我让他住朝北那间,安静,适合他晚上看书学习。
高丽仙没住宿舍。她说孩子还小,晚上得回家。但她在宿舍留了套洗漱用品,说忙的时候可能太晚,就在这儿凑合一晚。
钟志军也不住。他在北京有住处,离得不远。
但宿舍有了人气。晚上,梁雷在房间看餐饮管理的书,沈越在客厅拖地——他说白天没拖干净,要再拖一遍。
我站在客厅,看着这一切。
五天了。店铺装修完成了一半,墙面刷白了,吊顶做好了,地砖铺了一半。后厨的灶台明天安装。
团队有了雏形:一个经验丰富的运营(高丽仙),一个肯学肯干的策划苗子(梁雷),一个单纯勤快的少年(沈越),一个手艺扎实的厨师(钟志军)。
还缺一个前厅服务员,一个后厨学徒。
但节奏对了。
晚上十点,我离开宿舍,回到店铺。
没有进去,就站在街对面,看着那间还在装修的店面。
卷帘门关着,但里面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来。能听到隐约的声响——工人在赶工,做夜班。
街对面,“速味客”还亮着灯。已经晚上十点了,还有零星的客人进出。
我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进夜色里。
手机震动,是一条短信,陌生号码:
“张先生您好,我是龙婷,看到招聘信息。我住附近,有餐饮经验,明天能来面试吗?”
我回复:“明天上午十点,福瑞街47号。”
第六个,在路上了。
招人的过程,比我想象的慢,但也比我想象的扎实。
每天有人来,有人走。有人聊几句就觉得不合适,有人聊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成。
但就像熬汤,急不得。火大了,汤会浊;火小了,味不出。得文火慢炖,让味道一点点出来。
第七天,龙婷来了。
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说话有点紧张,但眼睛很亮。
“我以前在老家餐馆帮过忙,”她说,“洗碗,择菜,打扫卫生都会。后来跟男朋友来北京,想找份稳定工作。”
“我们这行很累,”我说,“时间也不固定。”
“我不怕累。”她认真地说,“我就想学点东西,以后……以后也能自己开个小店。”
聊了半小时,我觉得可以。
“明天能来吗?”我问,“先从服务员做起,但后厨的事也要学。”
“能!”她用力点头。
第六个,定了。
第八天,最后一个后厨学徒也招到了。
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刚从烹饪学校毕业,腼腆,但眼里有光。叫小陈。
至此,核心团队七人,齐了。
晚上,我在宿舍召集所有人开会。
高丽仙、梁雷、沈越、钟志军、龙婷、小陈,加上我,七个人挤在客厅里。沙发不够坐,沈越和小陈搬了凳子。
我站起来,看着他们。
“从明天开始,”我说,“装修进入最后阶段。我们要做几件事。”
“第一,试汤。钟师傅带队,每天熬三锅,调整配方,直到找到最佳口感。”
钟志军点头。
“第二,制定标准。高姐负责,把从采购到出餐的每一个环节,写成流程。每个人都要学,都要考。”
高丽仙拿出笔记本。
“第三,宣传预热。梁雷和沈越,从后天开始,在周边三公里范围内发宣传单。不是硬塞,要跟人聊,告诉他们我们是谁,我们要做什么。”
梁雷眼睛亮了。
“第四,培训。所有人,包括我,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在宿舍培训。服务话术、产品知识、卫生标准……一项项过。”
“第五,”我顿了顿,“三天后,我们搬进宿舍。正式进入开业倒计时。”
客厅里很安静。
我环视一圈,看着每个人的脸。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有经验,有些人没经验;有些人想学本事,有些人想挣份工资;有些人有更大的野心,有些人只想过好小日子。”
“这都没关系。”
“我只要求一件事:实在。”
“对食材实在,不糊弄;对客人实在,不欺客;对伙伴实在,不耍心眼;对自己实在,不偷懒。”
“我们这家店很小,在邹帅那样的人眼里,可能不值一提。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碗汤,我们要熬得心安理得。”
说完,我坐下。
客厅里还是安静,但气氛不一样了。
钟志军第一个开口:“汤的事,交给我。”
高丽仙说:“流程我三天内拿出来。”
梁雷说:“宣传方案我已经有思路了。”
沈越说:“我力气大,重活都我来。”
龙婷小声说:“我一定好好学。”
小陈腼腆地点头。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锅汤,开始冒热气了。
散会后,我一个人留在客厅。
笔记本摊在腿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团队组建(完成)
1. 运营核心:高丽仙(稳)
2. 策划储备:梁雷(锐)
3. 勤务骨干:沈越(实)
4. 技术核心:钟志军(专)
5. 服务基础:龙婷(细)
6. 后厨补充:小陈(纯)
下一步:
1. 产品定型(7天)
2. 标准建立(10天)
3. 宣传预热(同步)
4. 试营业(15天后)
5. 正式开业(20天后)
合上笔记本,我走到窗前。
夜色深沉,但远处的商业区依然灯火通明。那些高楼里,有无数个像邹帅那样的人,在算计,在谋划,在布局。
他们看不见这条小巷,看不见这间老宿舍,看不见这群“小人物”。
但他们很快会看见。
因为我要用这碗最市井的汤,最实在的人,去搅动京城的江湖。
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脸。
平静,但眼睛里,有火。
那火不是愤怒,不是仇恨。
是熬汤的火,文火,慢火,但足够持久,足够灼热。
足够,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