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平稳地滑入站台,减速时带来的轻微推背感,让清绾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商务座车厢特有的皮革气味混合着空调送出的、略显干燥的风,萦绕在鼻尖。窗外,冬别所在城市陌生的站台景象,裹挟着初冬清冽的空气,飞速掠过。广播里报出清晰而标准的站名,每一个音节都像鼓点,敲在她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到了。
真的到了。
这个认知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长途旅行带来的所有疲惫和恍惚。清绾几乎是弹射般从宽大舒适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让旁边闭目养神的乘客都投来诧异的一瞥。她顾不上这些,手指有些发颤地抓过放在旁边座位上的米白色羊毛大衣,胡乱地往身上一套。精心打理过的微卷长发在肩后拂动,带起一阵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淡淡香水味的微风。
行李箱的滚轮在光洁的车厢地板上发出急促的滚动声。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商务座车厢门的乘客。站台上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北方城市特有的干冷和站台特有的金属、机油气味,瞬间让她精神一振。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快要挣脱束缚。
她拖着箱子,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高跟鞋清脆地敲击着光滑的地砖,在空旷的站台通道里激起短暂的回响。目光急切地扫过前方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越过一张张陌生或疲惫的脸庞,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固执地搜寻着那个刻在脑海最深处的轮廓。
近了,更近了。巨大的“出站口”指示牌悬在头顶。
人潮开始汇聚,声音也变得嘈杂。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接站人的呼喊声……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清绾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刚才那种急切的奔跑冲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感。手心开始冒汗,冰冷的金属拉杆都变得滑腻。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
隔着冰冷的屏幕,他们分享过日出日落,倾诉过喜怒哀乐,规划过无数个“见面后”的场景。那些虚拟的拥抱、想象中的触碰、电话里的晚安吻……所有积攒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思念和渴望,此刻都被压缩在这最后几十米的距离里,沉重得让她几乎迈不动步子。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明。手指下意识地抚了抚被风吹乱的发丝,又低头飞快地检查了一下大衣的衣襟是否平整。心,依旧在狂跳,像揣了一面不受控制的鼓。
终于,她随着人流,踏入了出站大厅。视线豁然开朗,也瞬间被攒动的人头淹没。
目光焦急地逡巡。
左边……没有。
右边……人群缝隙里……也不是。
前方……
然后,像慢镜头播放,又像被精准对焦锁定——在涌动的人潮边缘,那个巨大的指示立柱旁边,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清绾的呼吸骤然停止。
是冬别。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身姿挺拔,比她记忆中似乎又高了些,也瘦削了些。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微微踮着脚,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影,同样在急切地搜寻着。那双在视频里看过无数次、时而明亮时而疲惫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期待,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火焰。
而他的怀里,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束花。
不是常见的玫瑰,也不是夸张的巨大花束。是几枝盛放得恰到好处的香槟色郁金香,包裹在素净的牛皮纸里,系着简单的麻绳。温暖的香槟色花瓣在出站大厅略显冷硬的光线下,散发出一种柔和而坚定的光芒,像捧在他怀里的一小团冬日暖阳。
就在清绾的视线锁定他的瞬间,冬别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穿透了最后几道人影的缝隙,直直地、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遭所有的喧嚣——广播的催促、行李箱的轰隆、接站人兴奋的呼喊——都像潮水般急速褪去,变成模糊遥远的背景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隔着几步之遥,无声地对视着。
冬别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所有的焦灼在瞬间被巨大的、几乎失语的惊喜所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她的名字,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抱着花束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
清绾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失而复得般的狂喜,看着他怀里那束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温暖的花,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酸涩得让她瞬间模糊了视线。所有的紧张、忐忑、故作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是他。真的是他。比视频里更真实,更生动,带着属于冬别的、独一无二的气息,跨越了所有的距离和等待,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清绾几乎是凭着本能,松开了紧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沉重的行李箱失去支撑,“哐当”一声轻响歪倒在脚边,滚轮兀自空转着。她完全顾不上它。视线里只剩下那个怀抱香槟色郁金香的身影。
她迈开脚步,不是走,而是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急促地响起,却不再是之前的慌乱,而是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奔向确定目标的坚定。
一步,两步,三步……
距离在飞速缩短。
冬别看着她像一只终于归巢的鸟,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朝他飞奔而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他几乎是同时迎了上去。
最后的几步,清绾跑得太急,鞋跟绊了一下光滑的地砖缝隙,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个踉跄。
“小心!”冬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低呼出声,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一个大步上前,空着的那只手本能地、稳稳地伸出去,想要扶住她。
然而,清绾却在他伸手的同时,自己已经稳住了身形。她没有去抓他伸来的手,而是直接撞进了他张开的、带着慌乱和保护的怀抱里。
砰。
不是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身体与身体结结实实、毫无保留地撞击在一起时,发出的沉闷而温热的声响。
冬别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带着馨香和暖意的力量猛地撞进怀里,撞得他胸口微微发闷,脚下甚至不稳地后退了小半步才重新站稳。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地圈住。
清绾的脸颊重重地埋进了他深灰色大衣的衣襟里。冰冷而略粗糙的呢料质感瞬间贴上了她温热的脸颊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战栗。下一秒,一股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气息——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带着一点书卷气的清冽味道,还有一丝长途奔波后淡淡的汗意——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是冬别的味道。
真实得让她想哭。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阔别了七百多个日夜的气息,贪婪地、用力地吸入肺腑。环在他腰后的手臂收得死紧,指尖隔着厚厚的大衣,几乎要嵌进他的身体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冬别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那熟悉的、带着淡淡甜橙香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她发丝间沾染的站台冷空气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他低下头,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头和埋在自己胸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怀里的郁金香被挤压在两人身体之间,柔软的花瓣蹭着他的手臂和她的手臂,散发出清幽淡雅的芬芳,像无声的见证。
他原本紧张到僵硬的身体,在她不顾一切的拥抱里,一点点放松下来,然后,是更用力地回拥。圈在她背后的手臂收紧,将她更密实地按向自己。隔着厚厚的衣物,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轮廓,感受到她胸腔里那颗和自己一样,正在疯狂擂动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隔着血肉和衣料,重重地撞击着彼此。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人潮在他们身边涌动、分流,像一条喧嚣的河流绕过一块沉默相依的礁石。行李箱歪倒在脚边,无人理会。只有拥抱是真实的,是滚烫的,是隔绝了所有寒冷和喧嚣的堡垒。
冬别闭上眼,脸颊轻轻贴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和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传递过来的湿意。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东西,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手臂收得更紧,紧到仿佛要将这两年所有缺失的拥抱,都在这一刻补偿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清绾在他怀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