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他翻到六年前,也就是庆历六年春闱的卷宗时,一份“特殊”的卷宗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份本该落榜的考生墨卷。考生名叫孙敬修,出身寒微,文章写得四平八稳,并无特别出彩之处,阅卷官朱批“文理尚可,然锋芒不足,取之无益”,最终落榜。这本是寻常之事。但范闲的目光,却被卷宗末尾一份不起眼的“复核记录”吸引住了。
记录显示,此卷在最终放榜前,曾被当时的副主考之一、时任礼部郎中的周文远(现已外放为江南某州知府)以“字迹模糊,需重新誊录核对”为由,单独调出过。而最终誊抄在榜单上的“孙敬修”名字,其笔迹…与这份原始墨卷上的笔迹,竟有七分相似!但仔细比对,却又能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差别——起笔的顿挫,收笔的弧度,以及某些特定偏旁部首的连笔习惯!
这差别极其微小,若非范闲拥有远超常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前世法医经验加成),以及此刻全神贯注的比对,根本难以察觉!这绝不是同一个人所书!更像是…刻意模仿!
范闲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翻到最终上榜名单。果然!在二甲第七名的位置上,赫然写着“孙敬修”的名字!而根据记录,这位“孙敬修”后来官运亨通,如今已是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员外郎!
有猫腻!
范闲精神一振,立刻循着这条线索,开始重点筛查庆历六年所有被调出“复核”过的卷宗,尤其是那些最终上榜、且出身背景与周文远有交集的考生。
工作量巨大,但目标明确后,效率大大提高。一份份卷宗被筛选出来。范闲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目光在原始墨卷和誊抄榜单之间飞速游走,大脑高速运转,进行着笔迹特征的提取、比对、分析…
渐渐地,一个令人心惊的规律浮现出来!
庆历六年、庆历七年、甚至庆历八年!连续三年!所有被周文远以各种理由(字迹模糊、污损、需复核等)调出过的、最终又成功上榜的考生卷宗,其原始墨卷与最终榜单誊抄笔迹之间,都存在那种极其细微、却又难以完全消除的模仿痕迹!而且,这些考生,无一例外,要么是出身地方豪族,与周文远有旧;要么是京都某些官员的远亲或门生!
更让范闲感到手脚冰凉的是——这些模仿痕迹的“源头”,或者说,那个“代笔誊抄”之人,其笔迹特征,经过范闲的反复推敲和细节捕捉,竟隐隐指向了一个他无比熟悉、却又绝不愿意相信的方向!
笔锋圆润中暗藏棱角,转折处习惯性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钩挑,尤其是“之”、“乎”、“者”、“也”等虚词的写法,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刻板的工整感…
这种笔迹…范闲曾在林相府的书房里,无数次见过!那是林若甫早年几位心腹门生、如今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几位官员,如现任吏部侍郎张正伦、户部郎中李光弼等人,惯用的笔迹风格!尤其是张正伦!他的奏章批文,范闲在监察院档案里见过多次,对此种笔迹印象极深!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范闲脑海中炸开!他拿着卷宗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如坠冰窟!
林相!岳父大人!林若甫的门生!竟然…竟然也卷入了科场舞弊?!而且看这手法,绝非个例,而是持续数年、有组织的操作!他们利用周文远在礼部的职务之便,调换墨卷,由张正伦、李光弼等擅长模仿笔迹的门生代笔誊抄,将那些有背景、有财力的“关系户”硬生生抬上榜,挤掉了真正有才学的寒门士子!
为什么?!林若甫位极人臣,文官之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何须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培植势力?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林若甫默许甚至授意的?!
无数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范闲的心脏!他想起林若甫那张威严而深沉的脸,想起他对自己的提携和信任(至少表面如此),想起婉儿…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巨大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
忠?义?情?
他范闲,奉旨查案,揪出科场蠹虫,肃清朝纲,这是忠君,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义!可如今,这蠹虫的触手,竟然伸到了他岳父、他视为长辈的林若甫身上!他要如何下手?将林若甫的门生,甚至可能牵扯到林若甫本人,送上断头台?那婉儿怎么办?大宝怎么办?整个林府怎么办?他与林家的关系,将彻底破裂!甚至可能反目成仇!
可不查?不报?那便是欺君!便是渎职!便是辜负了庆帝的信任,辜负了天下士子的期望!他范闲的立身之本,便是“公正”二字!若在此事上徇私,他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有何面目面对那些被顶替了前程的寒门学子?
忠义两难!进退维谷!
范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攥着手中的卷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矛盾和痛苦,如同两股巨力,在他心中疯狂撕扯!
【崽崽崽崽!范闲小哥哥的cpU要烧啦!(⊙口⊙)??】 小千在林峰识海里发出夸张的警报,【能量波动:剧烈冲突!忠君值↑↑↑!护家值↑↑↑!痛苦值Ax!(??口??) 发现关键矛盾点:林若甫门生笔迹!触发‘翁婿修罗场’前置剧情!(????????) 他现在就像被架在道德烤架上,一边是皇帝老儿的孜然,一边是老婆娘家的辣椒面!(?_?)】
林峰(识海,眼神深邃):【庆帝的局。】
就在范闲内心天人交战、痛苦挣扎之际,一个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在他耳边响起:
“范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侯公公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范闲身侧,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笑意,浑浊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范闲手中那份标注着“庆历六年,孙敬修”的卷宗。“看范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范闲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份卷宗合上,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侯公公说笑了,只是看得久了,有些疲乏。” 他试图掩饰。
“哦?是吗?”侯公公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阴冷,“范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呢。这肃清朝纲、铲除蠹虫的重任,可都系于大人一身。” 他刻意加重了“肃清朝纲”、“铲除蠹虫”几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在范闲心上。
“这查案嘛,最忌讳的就是…心慈手软,瞻前顾后。”侯公公慢悠悠地踱着步,声音如同夜枭般刺耳,“尤其是…当查到某些位高权重、盘根错节的人物时…范大人,您说是不是?”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卷宗上“周文远”、“张正伦”等名字,最后又落回范闲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逼迫。
“陛下要的,是真相。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的真相。不管这真相…会牵扯到谁。”侯公公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意,“范大人,您是聪明人。陛下对您的信任,来之不易。可莫要…让陛下失望啊。更莫要…因为一些…儿女私情,误了国事,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
赤裸裸的威胁!冰冷的警告!
庆帝根本不需要亲自出面逼问!他派来的这条老狗,已经将刀子架在了范闲的脖子上!要么,你大义灭亲,将林若甫一系连根拔起,证明你的“忠诚”和“公正”!要么,你包庇隐瞒,便是欺君罔上,等着被庆帝以雷霆手段碾碎!
范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侯公公那阴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庆帝在用最冷酷的方式,逼他做出选择!用林家的命运,用他与婉儿的感情,来测试他这把“刀”是否足够锋利,是否足够…无情!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侯公公那阴鸷鸷的目光,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深处,那剧烈的挣扎和痛苦,却渐渐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所取代。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侯公公…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