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雨蛮烟与暗涌之盟
南疆的雨季如同缠绵不去的痼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墨绿色的雨林穹顶之上,永无止境的雨水带着刺骨的凉意,将本就泥泞的土地浸泡得如同巨大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海绵。
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植被腐败的甜腻,以及若有若无的、源自黑森林深处的阴冷腐臭。在这片被苦难和阴谋浸透的土地上,两道身影如同精灵灵般穿行在雨雾迷蒙的山野之间。
云将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袍,外罩一件深青色的蓑衣,雨水顺着宽大的斗笠边缘成串滴落。他步伐沉稳,踏在泥泞小径上,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印记,却又仿佛与脚下饱经蹂躏的大地融为一体。眉宇间那道玉石般的白色印记在晦暗天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华,守心玉的碎片如同最坚固的锚,稳定着他过度运转智慧所带来的灵魂涟漪。
云将深邃的目光扫过沿途所见:被战火焚毁的村落焦黑断壁,荒芜的田地里杂草丛生,偶有侥幸存活的稻谷也枯黄矮小,穗粒干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夫在泥水里绝望地挖掘着仅存的块茎;更远处,被黄金军团扫荡过的市集废墟上,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翻找着腐烂的食物残渣,发出呜咽般的低吠。每一幕都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刻下沉重的印记。
轩辕素紧随其后,身披一件素雅的油绢斗篷,雨水在光滑的布料上汇聚成流。她肩上挎着一个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的药箱。清丽的容颜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明澈的眼眸却始终锐利如初,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遇到的每一个人。
轩辕素不时停下脚步,蹲在路边的水洼旁,用特制的银针试探水质;或是采集几片沾染了不明污渍的草叶,小心地装入随身携带的琉璃瓶中。遇到蜷缩在破败窝棚里咳嗽不止的老人,她会默默递上几粒自己配制的驱寒避瘴药丸;看到被毒虫叮咬得浑身肿胀的孩子,她会取出清凉的药膏轻柔涂抹。她的话不多,每一个动作却都带着医者的悲悯与敏锐的洞察。
“黑齿莽的领地…泽口集已成死域,黑石堡闭门自守,如惊弓之鸟。”云将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份冰冷的报告,“往南,哀牢寨被黄金军团屠戮过半,青壮皆被掳走,只剩下老弱妇孺在瘟疫中挣扎。
再往东,落霞渡的领主倒是还在,但已被轩辕紫玉的‘醉梦香’迷了心窍,整日醉生梦死,对领地子民的死活置若罔闻。”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雨幕深处更幽暗的雨林,“民心似水,载舟覆舟。赫连飘渺的王庭是腐烂的根,黄金军团是肆虐的蝗虫,而轩辕辰星的阴影…无处不在。南蛮的生机,或许不在庙堂,而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在那些还未彻底熄灭的薪火之中。”
轩辕素轻轻点头,目光落在远处一片在雨中顽强生长的、形似芭蕉却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上:“‘紫蕉芋’…此地土人常以其块茎充饥,其叶捣汁可解轻微蛇毒。但我在哀牢寨发现,寨民食用的紫蕉芋块茎上,有被不明虫豸啃噬后留下的黑色霉斑,食之令人昏聩乏力。这绝非天灾。”她取出一片带有霉斑的蕉芋叶递给云将,“腐化之力已渗入食物链,如同跗骨之蛆,缓慢而致命地侵蚀着这片土地的根本。”
云将接过蕉芋叶,指尖拂过那诡异的黑色霉斑,一股极其细微却阴冷滑腻的邪异能量波动传来。他眼神微凝:“源头在黑森林,但传播的媒介…恐怕不止是那些看得见的怪物。我们需要更了解这片土地本身的人。”他的目光转向山道旁,一个在泥泞稻田里艰难跋涉的身影。
那是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打满补丁、被泥浆糊得看不出原色的短褂,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腿。他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几乎被水淹没的田埂上巡查着几株稀稀拉拉、病恹恹的稻禾。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流下,在他布满愁容的脸上肆意流淌。
这名汉子叫东郭忘机,是这附近几个寨子唯一的“掌勺”兼“土郎中”,年轻时曾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见识过些世面,后来因心系故土,回来守着祖传的几亩薄田和一口铁锅。他做的“百草羹”能治小儿惊厥,腌的“避瘴笋”是雨季行路的救命粮,寨子里红白喜事、调解纠纷,都少不了他这个“和事佬”兼“大厨”。
“老哥,这稻子…”云将走近,声音平和,指了指田中枯黄的稻禾。
东郭忘机闻声抬头,露出一张被生活刻满风霜却依旧带着几分朴拙豁达的脸。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重重叹了口气:“唉!别提了!往年这时候,稻穗都该压弯了腰!今年倒好,先是遭了兵祸,寨子里的青壮被那帮天杀的黄金贼掳去修什么鬼船,田都荒了!好容易剩下点种子撒下去,又闹虫灾!那虫子邪门得很,钻到稻秆里,喷出的黏液沾上哪,哪就发黑烂掉!打又打不死,药也不管用!眼看…眼看就要绝收了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力,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轩辕素蹲下身,仔细查看一株病稻,用银针小心地挑开稻秆上一处发黑溃烂的孔洞,里面赫然蜷缩着一条米粒大小、通体漆黑、长着细密绒毛的怪异蠕虫!蠕虫感受到刺激,猛地昂起头,口器张开,喷出一股极细的黑色汁液!轩辕素眼疾手快,手腕一翻,银针精准地将毒液引向一旁,落在泥水里发出“嗤嗤”轻响。
“腐脉螟!”轩辕素脸色凝重,“此虫惧火畏雷,其毒能蚀骨烂肉,更可寄生入畜,传播腐化之种。寻常药石难伤,唯惧…极阳刚烈之物焚烧。”
东郭忘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被银针钉死的黑色小虫,又惊又怕:“这…这可如何是好?烧?这满田的稻子都沾了毒,难道全烧了?那寨子里几百口人吃什么?”绝望再次笼罩了他。
云将的目光却落在东郭忘机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皮囊上,皮囊口露出几粒饱满金黄、带着奇异螺旋纹路的稻种。“老哥,你这种子…似乎不同寻常?”
东郭忘机一愣,下意识护住皮囊,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化作无奈:“这是…是‘金螺稻’的种子。祖上传下来的,说是能辟邪祟,不招虫害。可这稻子娇贵得很,产量也低,寨子里的地又薄…这些年,也就剩下这点念想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皮囊,倒出几粒金灿灿的稻种递给云将。
云将接过稻种,入手沉甸甸,带着温润的暖意,稻壳上的螺旋纹路在雨中竟流转着微弱的金光。他指尖轻轻拂过纹路,一股精纯温和、带着勃勃生机的能量波动传来,隐隐与腐脉螟的阴邪气息相斥。“此稻蕴藏一丝天地正气,乃虫豸邪祟克星。若得沃土良法,或可解此危局。”
东郭忘机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随即又黯淡下去:“可…可哪里还有沃土?好地都被那些领主老爷占了,要么就是被黄金贼糟蹋了…”
“沃土在心,良法在人。”云将将稻种轻轻放回东郭忘机粗糙的手掌,“南疆三十六洞,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老哥于此间人望素着,若能联络诸洞长老,以金螺稻种为引,共抗灾厄,或可觅得一线生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那些盘踞的腐化邪物…它们怕火,更惧雷击之木的纯阳之气。此乃天地之威,亦是破敌之机。”
东郭忘机浑身一震,看着掌心那几粒仿佛蕴藏着希望的金色种子,又望向云将那双深邃如渊、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的眼眸。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话语如同重锤敲在他心头。联络三十六洞?这谈何容易!各部族之间为水源、猎场、甚至古老的世仇,纷争不断。但…想到寨子里嗷嗷待哺的孩子,想到那些在病痛和饥饿中呻吟的乡亲,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责任感从他心底油然升起。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粗糙的手指几乎要嵌进那温润的稻种之中。
“清风,明月。”云将并未回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雨幕轻声道。
两道几乎融入雨水的灰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东郭忘机身侧,如同鬼魅。正是云将的贴身护卫,清风与明月。他们身形精悍,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到,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透着久经沙场的冷漠与警惕。
“你们随东郭先生走一趟。”云将的声音不容置疑,“护他周全,助他…联络三十六洞故老。”
清风明月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站到了东郭忘机身后。东郭忘机看着这两个气息深沉如渊的护卫,再看看掌心沉甸甸的金螺稻种,一股混杂着希望、忐忑与决绝的热流涌遍全身。他深吸一口带着雨腥和泥土气息的空气,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朝着雨林深处走去,清风明月如同他的影子,无声地融入雨幕。
与此同时,在落霞渡领主府那装饰华丽、却弥漫着一股甜腻慵懒气息的厅堂内,一场“盛宴”正达到高潮。
落霞渡领主巴彦,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此刻正瘫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座椅上,敞开的锦袍露出肥硕的肚腩。他满面红光,眼神迷离,咧着嘴傻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都浑然不觉。他怀中抱着一个鎏金兽首香炉,正贪婪地、深深地嗅吸着炉中袅袅升起的淡紫色烟雾。那烟雾带着一种奇异的甜香,如同熟透的浆果混合着陈年美酒,令人闻之飘飘欲仙,忘却一切烦恼。
厅堂中央铺着昂贵的织金地毯,几名身披薄纱、舞姿妖娆的舞姬正在卖力地扭动腰肢。两侧的矮几旁,坐着巴彦的几个心腹家臣,也都是一副醉醺醺、色眯眯的模样,有的抱着酒坛狂饮,有的搂着侍女上下其手,厅内充斥着放浪形骸的笑声、粗鄙的调笑和丝竹靡靡之音。
主位旁边,一位身姿婀娜、面覆轻纱的女子优雅端坐。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月白色胡商劲装,外罩一件绣着繁复金线缠枝莲纹的薄纱披风,既显干练又不失神秘贵气。轻纱遮掩下,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妙目,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魔力。她便是轩辕紫玉,轩辕辰星最倚重的女儿,此刻化名“玉姑娘”,以经营珍稀香料为名,行走于南疆各领主之间。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巧的琉璃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摇晃。她并未饮酒,只是含笑看着眼前这片醉生梦死的景象,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巴彦老爷,”轩辕紫玉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魔力,“这‘醉梦仙’,可还合您心意?”
巴彦猛地从香炉上抬起头,迷离的眼神看向轩辕紫玉,如同看着九天仙女,脸上堆满了谄媚讨好的笑容:“合!太合了!玉姑娘…您真是…真是活菩萨啊!自从用了您这香…什么烦心事都没了!快活!快活似神仙!哈哈…呃…”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又迫不及待地将脸埋回香炉,贪婪地呼吸着。
轩辕紫玉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醉梦仙?不过是掺入了微量“噬魂砂”粉末的普通迷幻香料罢了。噬魂砂,异族魔法师秘传的邪物,能悄然侵蚀心智,放大欲望,扭曲认知,最终令人沉迷幻境,唯下砂者之命是从。巴彦和他的家臣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她掌心的提线木偶。
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脚步虚浮地凑到轩辕紫玉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谄媚:“玉姑娘…您上次说的…那个‘弑父叛贼’赫连骁…探子回报,他…他好像带着一伙残兵,流窜到…到黑石堡附近了!巴彦老爷的意思是…咱们落霞渡…是不是也…”
轩辕紫玉眼波流转,瞥了一眼沉溺在幻境中的巴彦,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巴彦老爷高瞻远瞩。落霞渡乃富庶之地,岂容宵小觊觎?传令下去,紧闭四门,加派巡逻。若有自称赫连骁部所属者靠近…格杀勿论。另外…”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库房里那批陈年的‘火磷砂’,也该清点清点了,以备…不时之需。”火磷砂遇水则燃,是守城的利器,更是…制造混乱、嫁祸于人的好工具。她要让赫连骁在南疆领主心中彻底成为灾星和公敌,寸步难行!
管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哈腰:“明白!小的明白!玉姑娘放心!保管让那些叛贼…有来无回!”他摇摇晃晃地退下去传令。
轩辕紫玉端起琉璃杯,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清水,目光透过轻纱,望向窗外阴沉的雨幕。落霞渡,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她需要更多的“巴彦”,更多的混乱,更多的仇恨,将整个南疆的水彻底搅浑。唯有如此,父亲的计划才能顺利进行,而那个流亡的赫连骁,以及所有可能阻碍父亲大业的绊脚石,都将在这混乱的泥沼中…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