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断香反噬(2 / 2)

钱宝脸上的嘲笑瞬间僵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抽了一巴掌!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奶奶?吹气?那是他藏在心底、连爹娘都没细说过的、属于他和奶奶之间最隐秘的回忆!这土包子……他怎么会知道?!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胖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嘴唇哆嗦着,指着青城:“你……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竟“哇”地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哄笑声戛然而止。那几个跟班也吓傻了,看着青城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又看看吓得尿了裤子(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钱宝,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几个孩子如同见了鬼,连滚带爬地跑开了,留下嚎哭的钱宝和依旧靠着槐树、沉默不语的青城。

这事很快传到了周先生耳朵里。周先生气得胡子直翘,把青城叫到教员室,戒尺把桌子拍得啪啪响:“王青城!我三令五申!学堂是读书明理的地方!不是你们乡下装神弄鬼、散布谣言的场所!你竟敢妖言惑众,惊吓同学!简直岂有此理!把手伸出来!”

戒尺带着风声,重重地抽在青城稚嫩的手心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蔓延开来。青城咬着下唇,小脸绷得紧紧的,没哭,也没求饶,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一小簇倔强的火焰。他没错!他看见了!他只是说了实话!为什么说实话也要挨打?为什么他们看不见,就不许别人看见?

手心红肿的伤痕,成了压在李翠芬心头的又一块巨石。每次给儿子上药,看着那几道刺目的红痕,她的眼泪就止不住。青城却很少喊疼,只是夜里睡觉时,会无意识地把受伤的手藏在被子里。李翠芬的心在煎熬。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躺在赵家那间散发着霉味和隔壁油烟味的小窝棚里,听着儿子均匀却显得有些沉重的呼吸,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她怕镇上的孩子再欺负青城。

她怕先生严厉的惩罚。

她更怕……怕儿子那双眼睛,哪天又在镇上“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惹出比靠山屯更大的祸事!

对青城那诡异能力的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神经,渐渐压倒了最初的母爱和不舍,演变成一种病态的警惕和排斥。她开始像防贼一样防着儿子,神经质地检查他的书包,翻看他带回来的任何小玩意儿——一颗形状奇特的石子,一片颜色特别的树叶,甚至他在地上捡到的一小段红绳,都能引起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哪来的?是不是山里那些脏东西给你的?扔了!快扔了!”李翠芬脸色惨白,一把夺过青城手里的红绳,像是抓着一条毒蛇,猛地扔出窗外。

青城默默地看着母亲惊恐扭曲的脸,又看看窗外飘落的那截红绳,小小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那只是他在放学路上捡的,一根普通的、被人丢弃的红头绳。

这天傍晚,李翠芬去前院赵家借水瓢。推开虚掩的屋门,一股浓郁的劣质香火味混杂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她一眼瞥见青城正蹲在窝棚最里面的墙角,背对着门口,小小的身子蜷缩着,面前的地上,似乎用捡来的粉笔头画着几个歪歪扭扭、不成形状的图案。

“你在干什么?!”李翠芬的神经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失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猛地冲过去,一把将青城拽开!

墙角的地面上,用白色粉笔头画着几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可笑的符号:一个圆圈,西。地上,放着几棵青城从镇外野地里采来的、蔫巴巴的小野花。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李翠芬浑身发抖,指着地上那简陋的涂鸦和野花,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你在拜谁?是不是山里那些东西找来了?!是不是?!”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她仅存的理智。她想起了靠山屯的老槐树,想起了那只红狐狸火云,想起了黄皮子临死前的怨毒黑气!那些东西,那些阴魂不散的脏东西,追到镇上来了!它们还在缠着她的儿子!

“娘……我没有……”青城被母亲狰狞的模样吓住了,小脸煞白,想解释。

“闭嘴!”李翠芬的尖叫打断了儿子的话,她猛地扑向墙角,用脚疯狂地去蹭、去踩那些粉笔画的痕迹,仿佛那是什么剧毒的符咒,“不准画!不准拜!不准再跟那些东西有一丁点瓜葛!你要害死我们全家吗?!”她歇斯底里地踩着,踢着,将那几朵可怜的野花碾得粉碎,泥土和花瓣的碎屑沾满了她的鞋底和裤脚。

青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疯狂的动作,看着地上那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片狼藉污痕的角落。那里,刚才还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只有他能感受到的、属于山间清风般的温柔气息——那是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试图画下老槐树的样子,想给被关在镇上小窝棚里的“老槐爷”一点点慰藉,就像老槐爷曾经给他讲故事一样。那几朵野花,是他想供奉给那位只在烟雾里对他笑过的“白胡子爷爷”的。

“哇——”极度的委屈、被误解的痛苦,还有那丝好不容易维系着的、对山林的微弱念想被母亲狠狠碾碎的绝望,终于冲垮了青城一直强装的平静。他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是要把积攒了太久的压抑和孤独都哭出来。

孩子的哭声如同尖刀,狠狠捅进了李翠芬混乱的心房。她踩踏的动作猛地僵住,看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和更深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做了什么?她毁了儿子心里最后一点念想?可……可那些东西……那些东西……

“哭!你还哭!”王铁柱的怒吼声如同炸雷般在窝棚门口响起。他刚从粮站下工回来,一身灰土,脸上带着疲惫和镇上人带来的窝囊气。一进门就看见儿子在嚎啕大哭,媳妇失魂落魄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墙角,地上是乱七八糟的涂鸦痕迹和碾碎的花草。

连日来的压抑、在镇上寄人篱下的憋屈、对儿子那“邪眼”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王铁柱的眼睛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都是这劳什子!招灾惹祸!断不了根的祸害!”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目光猛地盯在了墙角那个小小的、瘪了一角的铜香炉上!那是王老栓偷偷塞进青城行李里的!此刻,那香炉静静地立在角落,里面还残留着一点王老栓最后放进去的、干掉的香灰泥。

王铁柱两步冲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小小的铜香炉,如同抓着万恶之源!他高高举起,带着积压了半辈子的恐惧、怨怼和不甘,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窝棚坚硬泥地上,狠狠砸了下去!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和碎裂声,猛地炸响!小小的铜香炉瞬间四分五裂!炉身扭曲变形,炉脚断裂飞溅,里面干结的香灰泥如同黑色的血痂,迸溅开来,撒得满地都是!

就在香炉碎裂的刹那,一直压抑着哭声、小身子还在剧烈抽动的青城,猛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所有的委屈和悲伤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骇所取代!他小小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巨力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仰!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浓烈血腥和腐朽气息的冰冷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冲进了他毫无防备的灵台识海!

“呃啊——!”青城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完全不似孩童的惨嚎!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原本清澈的瞳孔,瞬间被一层浓稠如墨的黑气充斥、覆盖!那黑气翻滚着,如同有生命般,带着无尽的怨毒和诅咒!他小小的脸蛋上,血管根根暴起,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淡薄却令人心悸的灰黑色雾气,猛地从他七窍之中喷涌而出!

整个狭小的窝棚里,温度骤降!墙壁上瞬间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角落里几片干枯的落叶无风自动,打着旋儿疯狂飞舞!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青城!”李翠芬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想抱住儿子。

“别碰他!”一声苍老却带着雷霆般威势的嘶吼在窝棚门口炸响!王老栓!他不知何时竟赶到了镇上,此刻正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浑身被黑气笼罩、剧烈抽搐的青城,又猛地扫向地上那碎裂的香炉和迸溅的香灰,脸上的肌肉因巨大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扭曲!

“孽障!孽障啊!”王老栓目眦欲裂,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呆若木鸡的王铁柱,“你……你断了香火!你……你破了仙家的庇护!你……你亲手把你儿子……推进了黄泉路啊!”他的声音嘶哑凄厉,如同泣血!

话音未落,王老栓猛地捂住胸口,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噗——!”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的鲜血,如同泼墨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血点溅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间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珠!他佝偻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棵被雷劈中的老树,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爹——!”王铁柱和李翠芬的惊呼声撕心裂肺。

窝棚里,青城小小的身体还在黑气的包裹中剧烈抽搐,七窍中溢出的灰黑雾气越来越浓。地上,是碎裂的香炉,凝固的血冰,和昏死过去、面如金纸的王老栓。冰冷的死气和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个狭窄的空间。

窗外,镇上的天空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一丝风也没有。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轮廓,沉默地注视着这场因无知与恐惧而酿成的惨剧。那断裂的香火,终究引来了最凶戾的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