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蔫的惨死,像一瓢滚油浇在了靠山屯这锅本就滚沸的恐惧上。屯子里彻底失了声,连狗都夹紧了尾巴,白日里也少见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仿佛那无形的血腥和青城那双能洞穿幽冥的眼睛,会顺着门缝钻进来。王家的三间泥坯房,更是成了瘟神窝,再无人敢靠近十步之内。偶有顽童在远处探头探脑,立刻会被自家大人厉声呵斥着拽回去,那眼神,活像青城身上沾着瘟疫。
王铁柱和李翠芬的日子,彻底掉进了冰窟窿里。王铁柱扛着锄头下地,脊梁骨都挺不直,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指指点点。地里原本搭伙干活的乡邻,远远看见他就绕开走,连个招呼都没有。他蹲在地头,看着自家那几垄蔫巴巴的苞米苗,心里堵得比那荒草还密实。青城?他的儿子?那个本该承欢膝下、让他老有所依的儿子,如今成了压垮他脊梁、断绝他在这屯子里最后一点人气的巨石!恐惧、屈辱、对未来的绝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夜里,他翻来覆去烙饼,听着西屋儿子偶尔睡梦中惊悸的抽泣,听着媳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一股邪火直往脑门顶撞。
“送走!”王铁柱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声音嘶哑,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在漆黑的夜里像块石头砸在地上,“不能再留了!再留,咱家就得被唾沫星子淹死!再留……谁知道他还能‘看’出啥要命的东西来!”
李翠芬被丈夫的动静惊得一哆嗦,哭声噎在喉咙里。黑暗中,她摸索着抓住王铁柱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送……送哪去?他还那么小……”
“镇上!我二姑父不是在镇上粮站扛活儿吗?求求他,给青城找个地方住下!送他去念书!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些山!离开那些……”王铁柱喘着粗气,后面“脏东西”三个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吐出来,仿佛说出来就会招来不测,“念了书,认了字,兴许……兴许就能把那些邪门歪道的‘看’给压下去!当个正经人!”
“念书?”李翠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抖得厉害,“能行吗?镇上……那得花多少钱?他……他身子骨……”
“砸锅卖铁也得送!”王铁柱斩钉截铁,黑暗中,他眼里的光近乎偏执,“留在这儿,就是个死!你没听屯里人背后都咋嚼蛆的?说他是山里的精怪托生,说咱家养了个祸害!再不走,不是他疯,就是咱俩先疯!”他想起张老蔫那开膛破肚、肠子拖地的惨状,胃里又是一阵翻搅,更坚定了念头,“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找爹说!”
堂屋里,王老栓盘腿坐在炕上,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沉得像铁的脸。东屋儿子儿媳压低了嗓音却依旧激烈如火的争执,像针一样扎进他耳朵里。送走?镇上?念书?王老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近乎抽搐的弧度。柱子啊柱子,你以为那“净天眼”是啥?是村塾里先生用戒尺就能打回去的顽劣?那是刻在命盘里的烙印,是山神爷和老仙家们打下的印记!躲?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墙角那个小小的神龛。胡三太爷的牌位静静立着,香炉里冷着,没有香火。自从张老蔫出事,王铁柱像是彻底疯魔了,冲进堂屋,红着眼把那积了厚厚一层香灰的铜香炉狠狠摔在地上!香灰扬了满屋,呛得人睁不开眼。“供!还供个屁!供出个啥来了?供出个怪物!供得家宅不宁!供得人都不敢登门了!”王铁柱的咆哮声犹在耳畔。王老栓当时只是死死攥着烟袋杆,指节捏得发白,一句话没说。他知道,儿子心里的堤坝,彻底被恐惧冲垮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铁柱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硬着头皮进了堂屋。王老栓已经起来了,正用一块破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个被摔瘪了一角的铜香炉,动作缓慢而沉重。
“爹……”王铁柱嗓子发干,“我跟翠芬商量了……想把青城……送镇上去。托二姑父找个住处,送他……念书。”
王老栓擦拭香炉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像块浸透了水的木头,沉闷得没有一丝波澜。
王铁柱准备好的说辞全被这声“嗯”堵在了喉咙里。他本以为会有一场狂风暴雨,会面对父亲的暴怒和斥责,骂他糊涂,骂他懦弱,骂他不懂这孩子的命。他甚至准备好了跪下磕头。可父亲的反应,平静得让他心慌,也让他心底那点微弱的愧疚瞬间被更大的恐惧和怨怼取代——看吧,连爹也没辙了!这孩子,就是个无解的灾星!
“那……那我去张罗了。”王铁柱声音发虚,逃也似的转身出了门。
王老栓这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儿子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他布满血丝的老眼转向西屋的门帘。门帘掀开一条缝,青城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破布缝的兔子,小脸苍白,一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正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对未知远行的恐惧,没有孩童应有的懵懂好奇,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悲悯。
王老栓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朝孙子招招手。青城迈着小步走过来,依偎在爷爷腿边。王老栓粗糙的大手,带着厚茧和烟味,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抚摸着孙子细软的头发,最终落在他脖子上那个小小的、温润的桃木平安扣上。
“青城啊,”王老栓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枯木,“去了镇上……要听先生的话,好好认字。城里人多,规矩也多……有些东西,看见了,装没听见。有些话,听见了,装没听见。懂吗?”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子那双澄澈的眸子,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嘱托刻进去。
青城仰着小脸,看着爷爷眼睛里翻涌的痛楚、无奈和深不见底的担忧。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装”,但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桃木扣,小声道:“嗯。爷爷,老槐爷说……山不会走,风会跟着。”
王老栓浑身一震!老槐爷?山不会走,风会跟着?这孩子……他猛地闭上眼,一股巨大的酸涩直冲鼻腔。他用力把孙子搂进怀里,枯瘦的手臂微微颤抖。傻孩子,你哪里知道,你要离开的,何止是山?你要斩断的,是那千丝万缕、早已缠绕在你命魂上的仙缘香火啊!这风,不是山风,是劫风!是注定要追着你刮的腥风血雨!
同一时间,屯子西头的老李家。李茂源盘腿坐在自家炕上,对着靠北墙那个小小的神龛。神龛里,常天龙的牌位依旧被红布盖着,但香炉里却插着三炷新点的香。香燃得极其怪异,烟气不是袅袅直上,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丝丝缕缕,扭曲盘绕,最终都朝着红布覆盖的牌位汇聚而去,仿佛被那牌位吸食。
李茂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扭曲的烟气,布满老年斑的手神经质地捻着衣角。王家要送青城去镇上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早已飞进了他的耳朵。
“走了……要走了……”李茂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声音,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对着那牌位低语,“常太爷……柳家的老祖宗们……您们……都看着呢?这孩子……是咱两家的指望啊……是‘万仙朝’的引子!他爹娘糊涂!糊涂啊!断了香火……就是断了根啊!那山里的债……谁来背?那仙家的路……谁来走?”他布满血丝的老眼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和一种深沉的恐惧。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根刚刚点燃、通往无上仙缘的引线,正在被一双无知而恐惧的手,生生掐灭!
三天后,一辆破旧的骡车,在晨雾弥漫中,吱吱呀呀地驶离了靠山屯。王铁柱赶着车,脊背绷得笔直,仿佛后面拉的是一车随时会炸的火药。李翠芬抱着青城坐在车板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紧紧搂着儿子,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青城穿着李翠芬连夜赶制的、唯一一身没有补丁的新褂子(用的是王铁柱压箱底的一件旧衣改的),怀里抱着破布兔子,小小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他没有哭闹,没有回头张望,只是安静地望着前方越来越窄、消失在雾气中的山路。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沉默退去的山林,也映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离巢的雏鸟,早已预知了风雨。
车轱辘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屯子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薄雾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沉默的轮廓。就在骡车即将驶过老槐树下的刹那,青城一直平静无波的小脸上,嘴角忽然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只有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老槐树浓密的树冠深处,无人可见的阴影里,一只皮毛火红如焰的小狐狸,正悄无声息地蹲在一根粗壮的横枝上。它狭长的、泛着幽绿光泽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骡车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浓雾笼罩的山路尽头。一阵山风吹过,满树的槐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叹息。
镇子叫柳河镇,不大,一条浑浊的河穿镇而过,河上架着石桥,桥头立着几间铺面。比起闭塞的靠山屯,这里已是另一番天地。青石板铺的路,两旁的房子多是青砖灰瓦,虽也陈旧,却比屯里的泥坯房齐整多了。街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推车的、挎篮子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响鼻声,嘈杂而充满烟火气。
王铁柱的二姑父,在镇粮站当个管库的小头目,姓赵,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靠着这层关系,赵家勉强在自家逼仄的后院,用木板和油毡搭了个仅能放下一张板床的小窝棚,算是给青城安了个落脚处。青城被安排进了镇上的“育才小学堂”,插班读一年级。
踏进学堂门的那一刻,李翠芬的心揪得更紧了。满屋子穿着或新或旧、但至少干净整齐衣裳的娃娃,好奇地、或带着审视的目光齐刷刷盯在青城身上。他身上的新褂子,在屯里已是顶好的,可在这里,针脚粗糙,布料廉价,袖口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泥点,显得格格不入。更扎眼的是他怀里死死抱着的那个破布缝的、脏兮兮的兔子玩偶。
“哟,哪来的土包子?”一个坐在前排、穿着洋布小褂的胖小子,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
青城的小脸瞬间绷紧了,抱着破布兔子的手收得更紧,指节泛白。他挺直了小小的脊背,迎着那些目光,清澈的眼睛里没有怯懦,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这平静,在那些习惯了乡村孩童瑟缩模样的镇里孩子眼中,反而成了一种无声的挑衅。
先生姓周,戴着圆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是个古板严肃的老学究。他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青城,目光在他怀里的破布兔子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王青城?以后要守学堂规矩。第一,上学不准带这些乡下孩子的玩意儿!”他指了指破布兔子,“第二,要讲卫生,勤洗手洗脸。第三,好好念书,不准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最后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过青城。
青城抿紧了嘴唇,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破布兔子塞进了带来的、打着补丁的旧书包里。那兔子露出一个脏兮兮的脑袋,空洞的纽扣眼睛似乎也在看着这陌生的、充满敌意的世界。
日子像浸了水的磨盘,沉重而缓慢地转动。青城成了学堂里最沉默、也最古怪的存在。他学认字很快,先生教的《三字经》、《百家姓》,他念几遍就能记住。可当先生讲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严厉斥责乡间那些烧香拜神、跳大神的愚昧行径时,青城总是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他不懂,为什么先生要把那些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听”它们说话的存在,统统斥为“怪力乱神”?难道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吗?
课间休息,孩子们像出笼的雀儿涌到院子里疯跑。青城总是独自一人,默默地走到墙角那棵老槐树下——镇上也有槐树,远不如靠山屯那棵古老粗壮,但也投下了一片小小的荫凉。他背靠着树干,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衣襟里的桃木平安扣,望着喧闹的操场出神。他看得见,那些奔跑跳跃的孩子身边,有时会跟着一些模糊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影子,有的灰白透明,蜷缩在角落,有的像淡淡的雾气,缠绕在某个孩子的脚踝。他知道,那是新逝不久、对尘世还有执念的魂,或是某些弱小的、懵懂的精魅。它们没有恶意,只是好奇,或是留恋。
“喂!山沟里来的!”那个穿洋布褂的胖小子,叫钱宝,带着几个跟班,大摇大摆地围了过来,挡住了青城看向操场的视线,“又躲这儿装神弄鬼呢?听说你们屯里人都叫你‘山神娃’?能看见鬼?来,给哥几个表演一个!看看我们身后有鬼没?”钱宝叉着腰,故意做出夸张的鬼脸,引来同伴一阵哄笑。
青城抬起眼,平静地看着钱宝那张因恶意而扭曲的胖脸。他的目光穿透钱宝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那里,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身形佝偻模糊的老太太影子,正焦急地围着钱宝打转,浑浊的眼里满是担忧,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叮嘱着什么。青城认得她,是钱宝去年冬天过世的奶奶。
“你奶奶,”青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哄笑声,“她说……让你别总吃糖葫芦,牙疼了晚上又要哭,她……她吹不了了。”他记得钱宝奶奶生前最疼孙子,每次钱宝牙疼,她都抱着他,用没牙的嘴给他轻轻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