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一间很宽敞的房子。房子里铺着地毯,临南窗那儿放着面对面的两张长沙发。是那种布艺的长沙发。西侧那张长沙发的背后,是一条朝西的走廊。走廊右侧的中央是一个门户,门户里像是一个厨房间。故乡小镇那座宅院后天井西侧门楼上的那家老住户的两姐妹正在厨房间里。看到我似乎很惊异。她们请我喝牛奶。又拿出圆圆的蛋糕让我吃。我似乎很高兴。和她们一起坐在地毯上。牛奶滴下来,在地毯上,像珍珠一般地圆圆的,并不洇干。那个妹妹让我随她走。我跟她走进一个很宽大的旧厂房里。厂房两侧的窗玻璃都碎了。有黄色的纸条粘在那儿。似乎是早些年,备战时,怕飞机丢炸弹后,窗玻璃飞溅的景象。阳光似乎照在窗户上。旧厂房的地坪是煤碴地,很不平整。地坪的中间放着一只大瓦度的电灯泡。亮着,却没有看见电线连着。她朝厂房的东边指一指,那里是一个隔间的门洞,隔间里停着一辆面包车。她让我随她去面包车上,我却感觉这辆面包车很怪异,犹豫着不想去,她的脸却突然变成青色的了,犬牙好长……
自从她们家搬离了那座老宅院之后,我们两家的交往并不是很多。其实,她们家新搬的房子距离老宅院并不是很远。那是一幢新建的两层楼公房。中走廊是公用的。走廊的南边是房间,隔走廊的北边是灶间。她们家有一个男孩,年纪与我大弟差不多。从小便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我一直以为,男孩长大之后一定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谋个一官半职。但是世事难料。“三岁知老”这句话并没有应验在他的身上。
后来,他去读了技校。据说,是学烹饪的。但厨师的业务似乎并没有能让他出名。他后来当了保安。他的脸形有一点像陈佩斯,他的性格却没有喜剧性。按照他幼年的性格,是有一些喜剧的天份的。可惜他并没有朝这方面发展。让人遗憾了。
那时,他父亲是小镇一家工厂的书记。应该是这个原因,让他产生似乎高人一等的感觉。后来,我父母搬来小城住,我去帮助搬家什时,在宅院门外的弄堂里,碰到过他父亲,又黑又瘦的样子,倒朝我灿烂一笑。我虽立即报之以微笑,却一时并没有想起他是谁。待我回神过来,他已远去。
他有两个姐姐。大姐像母亲,很健硕的样子。连说话的情形也像。脸上的表情很夸张。后来,嫁给了小城水上派出所的那个汽艇驾驶员。男人也不是很人高马大。但据说很是琴瑟和谐。那时,能嫁去小城,对小镇上的姑娘来说,是一件很荣耀的事。也因此,他们一家对此似乎很自得。说起那个大女婿,很有一些张扬的意思。
小的那个姐姐,长得挺像父亲的。据说,在读初中时,便会约了男同学去小镇外的田野去游玩。有一次被人看到与男孩子抱在一起。这很快在小镇被传得沸沸扬扬。其实情窦初开的孩子,搂搂抱抱也很正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落在旁人的眼中,却是很不寻常了。
小镇的人,历来想象力丰富,沸沸扬扬的传言中,也不知已经夸张到了什么程度。我那时,只是觉得很好奇。并不知道,他们抱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女孩后来也嫁去了小城。也不知是不是她姐夫做的介绍?不过很快,女孩也调去了小城,在一家很小的工厂工作。我去小城工作后,曾在这家工厂的大门外碰到过。工厂的北侧是小城的一家很大的集贸市场。我是去买菜途经那儿。
女孩还是那副模样,并不是很白的肤色。笑的时候在颧骨上会出现一对笑靥。按小镇人的说法,是“凹面冲额角,惹事了不得”!其实,这一对笑靥并不能称是凹面。她的额骨倒确是有一些外凸。但也并不是十分明显。
我不知道,在我记忆的角落中的这两姐妹,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是不是因为少年时,小镇上曾经有过的那一份沸沸扬扬的传说,在我少年懵懂的头脑中留下了新的幻想。
对坐牢的囚徒来说,业余时间是枯燥乏味的。虽然加班加点的干活,真正的业余时间少得可怜。而且,哪怕是加班积攒下来的节假日,警官也不会让囚徒们空在那儿无所事事。总会想尽办法,组织一些文娱活动。用冠冕堂皇的话说,是丰富服刑人员的文化生活。其实质是帮助囚徒打发无聊的日子。
我所在的这个大队,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别出心裁地搞什么“快乐星期天”!星期天,对囚徒来说快乐吗?其实,一丁点儿也不快乐!但是,警官让你快乐,你总也得装出一副很快乐的样子来吧!怀着无奈的心情排练,满是腹诽的眼神,看辅导老师的讲解。教舞蹈的女老师据说是从县城的文化馆请来的。让我常常想起,我曾经的手下的那一班文化馆的同仁们。
在我当局长时,文化馆是我局下属的一个单位。最有特色,便是农民画创作的辅导。说实话,我对农民画这个画种,内心并不感冒。但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又不得不履行其职,装出一副很欣赏的样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身在官场,常常不得不表里不一。
其实,馆里教舞蹈的那位女教师,舞姿应该算是很不错的。那次,民俗舞蹈“踏白船”彩排。我坐在舞台下的第一排观摩。给我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踏白船”是故乡农村的一个民俗。在端午节时,农民们常常会在水上自发地组织活动。将这个民俗活动编成舞蹈,搬上舞台,也算是一个创举了。在舞台进入到高潮的那一刻,领舞的那位女教师,突然在我跟前摆了一个造型。木质的舞台上“隆隆”声响,倒吓了我一跳。她在台上,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全然不顾我左右坐着的那几位副局长。让我心惊肉跳。
在文化馆中,她最善饮白酒。几杯白酒落肚,她的眼神就会焕发异彩;另外一位教唱歌的女教师,善饮黄酒。几杯黄酒落肚,她的歌喉便会特别清亮。我不善饮酒,逢到我无法推辞的应酬,我只得让办公室通知她们来作陪。好在这样的应酬并不是很多。不然,实在是太难为她们了。
那次,去本省南部的地区考察。我让办公室安排那位舞蹈教师一起去。对方同系统的接待也是殷勤。这是例行规矩,这样才算尽地主之谊。她自然得帮我挡酒。几杯白酒入肚,已是显憨态。身子尽往我身上靠,老用水汪汪的眼睛瞟我。虽然,同桌的人浑不在意,我却颇感难堪。她突然地做出欲呕吐状。办公室主任忙想扶着她去洗漱间。却扶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目的是想让我出手相扶。
办公室主任求救似地看着我,我只得起身,与办公室主任一起扶着她往外走。走出包厢后,我感觉她的身子明显往我这边坠。我只得伸手揽住她的身子。不料,却正摸在了办公室主任的脸上,她越过中间被扶着的那一位,红着脸朝我瞪了一眼,说:
“你也喝醉了呀!”
我说:“没有啊!不是她在帮我喝嘛!”
“她都被他们灌醉了!真是出洋相了呀!”她说。
“我没醉!”中间的那位辩解说。
“当然没醉!”我说。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样的感觉才好!”她又说道。
听她的话,我知道她确实没醉。办公室主任莫名其妙地扭头看着她:
“没醉还装着要倒下的样子!这样赖在人家身上累不累呀!”
“我愿意!是不是啊!嘻嘻!”她又扭头朝我一笑。
我正色道:“差不多了!你用冷水洗一把脸!”已到了洗漱间门口,我不便进去。办公室主任扶她走进了洗漱间。一会儿,两人走了出来。她已没有了醉态。办公室主任嘀咕道:
“真会装!”
另一位却大大咧咧地嘻嘻一笑:“你真想我让他们灌醉呀,怎么样?”她忽地对着我:“感觉还行吧?”
“都已经吊在我身上了,还好意思说!”随即,我又直接了当地说,“很失望!你的演技看来还得练一练!”
办公室主任只道我说的是酒桌上的拼酒:“好了啦!别再喝了!再喝下去,晚上要发酒疯了!”
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
教舞蹈的那位女教师,站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颇像一只骄傲的小母鸡。已是半老徐娘,若论姿色,还真无法与我原先的那位部下比。我不知道,她的这份骄傲从何而来?是因为投向她的,都是色欲的目光,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女人,只有到了这种环境中,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尤其是容貌不出众的女人,是因为有警官一直环绕着她,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接受辅导的囚徒?让她感受到了受了男人保护的那一份荣耀?
从动物学的角度来看,雌性动物只有感受到了雄性动物为争夺它而发生争斗时,毛色才会格外的艳丽。她是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但是,落在我的眼中,警官的这种虎视眈眈,完全是一种做作。是一种意在提醒囚犯,她是一个女人的那一份做作。这很有一种潜在的教唆的意味。我并不认为会发生警官所顾忌的那种意外。厂里比她年轻的女师傅有的是。有时候,分明是女师傅在挑逗也不见得会出什么格。男女之间的挑逗,只是情趣的展露,用不着如此地如临大敌。
“快乐星期天”的高潮,是以教学楼前面的广场上的舞台演出为标志的。很简陋的舞台,很拙劣的表演。最让囚徒感到难堪的是,还得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使劲鼓掌!摇臂摄影机正在拍摄全场的热闹气氛,没有人鼓掌的场面,总是让人难堪的!怎么能显示出星期天的快乐呢?只有鼓掌了!只有咧着嘴傻笑了!
这样的星期天,落在囚徒们的嘴中,成了悲惨星期天!据说,举办这个“快乐星期天”活动,很让大队的领导得意。以为是开创了囚徒管理的新局面。这种自编、自导、自演的形式真能陶冶囚徒的情操吗?我看未必。先不说表演的质量如何。我是从文化部门出来的,当然不能以我的目光去衡量。上档次的表演,我见得多了!如此低劣的表演,在我眼中,其实跟街头的卖艺差不了多少!
从表演的内容看,也不见得能弘扬了多少正气。我一直怀疑,警官的审美目光是出了问题的。也许是,在监狱工作的时间久了。审美观和价值观都发生了偏离。才会将如此低俗的节目搬上舞台!是为了迎合囚徒心中的猥琐吗?
从活动的结果看,也并不能尽如人意。无论是台上强颜欢笑的囚徒,还是台下强装笑脸的观众,心中都包含着抵触的情绪。一边是顶着石臼在做戏,让摇臂摄像机录像;另一边是顶着石臼在看戏,扭曲着的笑脸,难掩心中的酸楚!
据说,举办这样的活动,还得到了监狱领导的首肯。最后,在监狱内部又因这一份功劳应该归谁而发生了矛盾。矛盾的结果是导致了大队教导员的辞职下海。这样的插曲,倒不是我所能预料得到的,不过,大队的教导员因此事愤而辞职。说明他根本就没有得中国为官之道的真谛。
中国的官场,历来是,所取得的成绩,是领导教育的结果,是领导支持的结果!下属的能力再强,本事再大,脱离了领导的教育和支持,你能有所作为吗!其次是同事们的支持和配合,“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这是最浅显的官场做人处事之道。没有旁人的配合,你能赤手空拳打天下吗!最后才是自己的努力!这个顺序是绝对不可以错的。
倘如,连这样的顺序也把握不了,或者,对这样的顺序产生一丁点的怀疑。你头上的这顶官帽子也必定戴不久了!你自己不摘,迟早也会有人来帮你摘!你太目中无人了嘛!你目中无人,旁人怎么可能容你!不过,看来这位教导员也算有足够的聪明!知道急流勇退的道理。
“快乐星期天”的另一项内容,是举办趣味运动会。监狱没有适合的田径场地举办正规的运动会。对囚徒这个群体来说,也鲜有人曾经历过专门的竞技体育训练。我当然不能以专业的竞技体育的标准去衡量这个趣味运动会。只要参与的广泛性和运动的常态性,自娱自乐的目的,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相比较而言,趣味运动会,似乎更能吊起囚徒们的热情。但在警官的心目中,舞台演出和在篮球场上竞技,却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别。趣味运动会的项目,都是囚徒自己设定的。自己设定的比赛要求;自己设定的裁判规则;自己上场比试,倒也并没有显示出什么不妥。篮球场上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倒是不绝于耳。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囚徒的灵魂也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在我看来,趣味运动会的效果着实要比广场上的一本正经的演出好了不知多少倍!
虽然,舞台演出有节目主持人。在高高的舞台上,女主持人也半露着酥胸,学着外面舞台上的女主持人的样子。而趣味运动会的主持人同样身穿着囚服,同样脸红脖子粗的大喊大叫。这却是真性情,没有半点的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
趣味运动会上最夺人眼球的亮点,便是拔河比赛了。每个中队选出一队选手。一根粗粗的麻绳,中间系着三档红布条。看哪队能将最前边的那一档红布条,拉至己侧的那一道线内。拔河,是最大众化的体育运动。不拘场地。靠得是每个选手的腿力,腰力和臂力,还有就是整支队伍的齐心协力。
我所在的这个中队,在历次的拔河比赛中,总会毫无悬念地夺得第一名。有人说,是缘于选手中有着这么一个胖子。胖子是本地人,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而被判入狱。他是在帮人看管酒吧时,出的事。据他自己说,是那人来酒吧寻事!他只朝那人打了一拳,那人便朝后倒地了。倒地之后便没有再起来。说起此事,他似乎仍是很纳闷,如此不经打的人,居然也敢到酒吧来挑衅,这是让他最想不通的。
胖子的体重,据他自己说是二百六十斤。差不多是我两个人的体重。小腿比人家的腰还粗。圆圆的脸,大大的耳垂。那儿都是肉,见不到一丁点骨头的痕迹。伸出的拳头,确实有如钵头一般大小。看来,古典小说中那句“举着如钵一般的拳头”的描写,一点儿也不夸张。只是《水浒传》中的鲁提辖三拳打死了镇关西,他却是一拳便将人放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