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看见了。
看见王玉霞就坐在炕的另一头,坐在那盏熟悉的煤油灯下。
她手里拿着鞋底,正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纳着。
灯光照着她的侧脸,那么温柔,那么安静。
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和遗像上的一模一样。
孙大成伸出手,想去触摸。
那幻影,却消失了。
眼前只有冰冷的墙壁。
这个夜晚,孙大成没有脱衣服。
他躺在炕上,紧紧抱着王玉霞睡过的那个枕头。
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一丝气息。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去。
他好像抱着的,就是他的妻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孙大成起来了。
他找出纸笔,给女儿留了一封信。
信很短。
他知道二狗子不住在村里。
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他早就搬进了公社大院。
杨柳公社。
孙大成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点多。
他没有直接去公社。
他先去了丈人王郎中的家。
王郎中和丈母娘,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两个老人坐在屋里,眼睛都是肿的。
看到孙大成,老两口的眼泪又下来了。
“大成……”
孙大成“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个老人面前。
他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都磕得很重。
“爸,妈。”
“月儿,就拜托你们了。”
王郎中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没有察觉到女婿话里的异样。
他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你放心……月儿是我们的亲外孙女……”
孙大成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也带给他温暖的家。
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公社大院里,人山人海。
高台上,红旗招展。
二狗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
他拿着一份稿子,正唾沫横飞地念着,是他不认字,是秘书一句一句教他背会的。
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遍了整个公社。
“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要把一切牛鬼蛇神,都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台下,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孙大成混在人群里。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和人群里任何一个农民的脸,都没有区别。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神气活现的身影。
他悄悄地,从人群的边缘,绕到了主席台的后面。
他像一头潜伏在草丛里的豹子,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一步,就窜上了主席台。
“二狗子!”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高音喇叭的声音。
“你个畜生!”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台上的二狗子,也停了下来,他惊愕地回过头。
离他最近的几个民兵反应过来,立刻冲上来想拦住孙大成。
可他们根本拦不住。
孙大成就像一头发了疯的蛮牛。
他只是用肩膀一撞。
那两个民兵就惨叫着,摔倒在地。
他一个箭步,就冲到了二狗子面前。
二狗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他想跑。
晚了。
孙大成伸出那只刨过坟土、骨节粗大的手,一把掐住了二狗子的脖子。
他单手,就把一百好几十斤的二狗子,从椅子上,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二狗子的双脚,在空中无力地乱蹬。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他的双手,拼命地抓挠着孙大成那只铁钳一样的手。
“呃……呃……”
他喉咙里,只能发出这种绝望的声响。
负责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全都疯了一样地冲了上来。
他们有的抓孙成的手臂。
有的用木棍,用枪托,狠狠地砸着孙大成的后背。
“砰!”
“砰!”
沉闷的击打声,密集地响起。
孙大成却一动不动。
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手里这个正在挣扎的生命。
他死死地捏着。
他要把这个畜生的脖子,捏断。
他要让他,为玉霞偿命。
时间,变得很慢。
他看见二狗子惊恐的眼睛,开始翻白。
他看见二狗子伸出来的舌头。
他看见二狗子乱蹬的双腿,慢慢停了下来。
终于,二狗子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
孙大成松开了手。
二狗子的尸体,像一滩烂泥,瘫倒在主席台上。
孙大成看着那具尸体。
他笑了。
然后,他双腿一软。
“扑通”一声,跪在了主席台上。
无数的棍棒和枪托,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背上。
血,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
他仿佛看见了王玉霞。
她站在不远处,对他温柔地笑着。
真好。
终于可以,去找你了。
他的身体,重重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