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站了起来,他个子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把尹其怀完全笼罩住。
“我只知道,要是按两千斤报上去,交完公粮,咱们柳树湾几百口人,就得准备喝西北风了。书记,你当这个家,你得为大家伙的肚子想一想!”
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其他几个队长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心里都认同孙大成的话,可谁也不敢像他这样,明晃晃地跟书记顶牛。
尹其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当然知道孙大成说的是实情。可是,他这个大队书记,实在是当得太憋屈了。
每次去公社开会,人家都是报喜,这个超产,那个放卫星,就他,永远是检讨,永远是拖后腿的典型。那种在几十上百人面前抬不起头的滋味,比挨顿打还难受。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语气软了下来,几乎带着一丝恳求:“大成,这些事,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想再当倒数第一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咱们……咱们就不能……做个倒数第二?行不行?”
孙大成看着他近乎哀求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态度没有丝毫松动。
“书记,这不是脸面不脸面的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从洪水泥里爬出来,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不能因为这虚头巴脑的名声,再把自己活活饿死。”
尹其怀不说话了,他把头埋在双臂里,肩膀微微耸动。他想起了那场大水,想起了村民们站在泥沼前茫然无措的脸,想起了孙大成病得打晃还扛着米袋子的身影。
许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行……我听你的。”
他声音沙哑,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就按六百斤报。妈的,这倒数第一,老子当定了!谁爱当先进谁当去,我不能让我手底下的人饿肚子!”
会议不欢而散。
孙大成走出大队部,夏日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身上发冷。他赢了这场争吵,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他路过村后的土高炉,几个年轻后生正赤着膀子,满头大汗地用铁棍捅着炉膛,嘴里还兴奋地喊着号子。炉火映红了他们年轻而盲目的脸。孙大成摇了摇头,没说话,径直往食堂走去。
还没到饭点,食堂里却已经排起了长队。队伍比前几个月长了许多,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没了当初的兴奋,多的是一种焦灼的等待。
孙大成挤到窗口,看到掌勺的胖婶,正拿着大勺,小心翼翼地往每个人的碗里舀着稀粥。那粥,清得能照出人影,里面零星飘着几片菜叶。
“婶儿,今天怎么喝这个?”
孙大成问。
胖婶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大成啊,你还不知道?食堂的米,快见底了。上面的新粮还没拨下来,旧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尹书记让先省着点吃,一天两顿稀的,撑到夏收。”
孙大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端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粥,走到角落的桌子旁。王玉霞和孙月已经坐在那里了。孙月正拿着小勺,努力地想从碗里捞起几粒米,小小的眉头皱成一团。
孙大成没动,他看着女儿,然后端起自己的碗,一饮而尽。那稀粥滑过喉咙,没有丝毫饱腹感,反而勾起了胃里更强烈的饥饿。
他放下碗,对王玉霞说:“玉霞,你明天回学校,想办法,看能不能从镇上弄点红薯干,或者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回来”
王玉霞愣住了:“你要干什么?”
这是违反规定的做法,王玉霞不得不慎重,孙大成最终没有说什么,他怕王玉霞担心。
孙大成站起身,揉了揉女儿的头发。
“月儿,明天我送你去学校,跟着妈妈吃食堂”
孙大成可以自己挨饿,但是不能让自己的女孩挨饿,跟着王玉霞应该不会挨饿。
那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是柳树湾最值钱的家当。开春的时候,靠着它,把全大队的土地都深耕了一遍。可现在,它静静地停在库房里,柴油桶也快空了。
孙大成走进库房,抚摸着拖拉机冰冷的铁皮。他想起三年前,开着这台铁牛,载着妻儿和满车的希望回村的那个夜晚。那时的“突突”声,仿佛还在耳边。
可现在,希望在哪里?
他默默地检查着拖拉机的每一个部件,给缺油的地方上油,把松动的螺丝拧紧。他干得很仔细,仿佛这是眼下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夜幕降临,村子渐渐安静下来。远处,土高炉的火光,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在黑暗中睁着它贪婪的眼睛,映得半边天都泛着不祥的红光。
孙大成走出库房,锁好门。他没有回家,而是绕到了村外,走进了自家的自留地。
人民公社化之后,自留地也被收归了集体。但孙大成还是习惯性地会来这里看看。地里种着集体的红薯,藤蔓长得郁郁葱葱。他蹲下身,扒开湿润的泥土,手指触碰到一个硬邦邦的、正在茁壮成长的果实。
他心里盘算着,离红薯成熟,还有一个多月。离水稻收割,也还有二十多天。
这二十多天,怎么熬过去?
他站起身,望向村子的方向。家家户户都黑着灯,只有食堂和那几座土高炉还亮着。整个柳树湾,像一头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集体主义的躯壳。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可以顶撞书记,可以阻止那荒唐的“放卫星”,可他挡不住这股席卷一切的、疯狂的时代洪流。
他是一个人,一双拳头,又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在田埂上站了多久,直到深夜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他才迈开沉重的步子,朝家里走去。
推开门,屋里没有点灯。王玉霞和女儿已经睡了。他摸黑走到炕边,脱了衣服躺下。女儿在梦里翻了个身,小嘴砸吧了一下,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
孙大成侧过身,睁着眼睛,毫无睡意。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那碗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看到了食堂里村民们麻木而焦灼的脸,看到了尹其怀那张愁苦无助的脸。
他攥紧了拳头。
不,不能就这么等着。等着夏收,等着饿死。
必须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