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玄虚弟子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缕不自然的“线条”。
林玄在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那处残痕，正是他提前布下的“半真半假古阵残痕”。
其本源来自他当年在归墟中见过的一处破碎仙阵，他将其中几段截取下来，拆解后扩散到九天十地各处，经过界主本源反复洗炼，又有意用凡界阵道理论进行“翻译”，最终形成如今这般似仙似凡的古阵痕迹。
对凡界阵师而言，那是高山仰止般的不可及。
对精通仙阵的玄虚而言，则是一块“刚刚好可研究”的骨头。
言澜伸手一点，玉盘中的缩影被放大，那处阵痕细节在众人神识中一层层展开。
“嗯。”
他轻轻出声，“确有前人痕迹。”
身后那名女天仙忍不住开口：“师兄以为，是哪个时期的手笔。”
“看此阵纹与界面规则的匹配度，应是某位精通界阵的阵道高人，在凡界游历时随手所留。”
言澜沉吟道，“时日应在诸天大战之前。那时候诸界往来频繁，不少真仙以下修士会下界寻觅机缘，也有人会留下阵路作为试验。”
他说着，目光在林玄身上略略一顿。
“界主此前可曾发现此痕。”
林玄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苦笑。
“林某修行路途中，大半精力都用在如何稳住九天十地局势上，对阵道一途，终究是外行。”
他摇头。
“曾有几位本界阵道高人路过此处，隐约觉得地气有异，却未能看破根由。若非真仙此番点破，恐怕九天十地还要再错过许多。”
言澜听着这番话，心中对这位界主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坦然承认自己在某方面的不足，并不刻意为自己涂抹功劳，也不借古阵之名强行攀附，反而把功劳推给“上界前贤”和“此次真仙来访”。
这种态度，对玄虚来说，是最舒服的。
玄虚若要在此布阵下院，最希望看到的本界态度，就是“有主见、有底线，但愿意承认自己在中高层仙道体系上的不足，并乐于接受扶持”。
言澜收起玉盘，抬眼望向整片青岚峰一带山河。
“地利尚可，又有古阵残痕可供研究。”
他淡淡道，“若再看一看人和，便可大致定下下院选址。”
说话间，他忽然向林玄笑了一下。
“不知界主，可否让本宗弟子与几位本界阵师一道，走近些看看那处古阵痕迹。若能得到界主首肯，玄虚自会将整理出的部分感悟回馈给九天十地。”
这是试探，也是伸出善意。
林玄早有准备。
他微微一笑，抬手虚指。
青岚峰山体轰然一震，却没有塌陷，而是在原地略微下沉半丈，露出几处隐于林木之中的石壁。
石壁上隐约可见符纹刻痕，被岁月与风沙磨去了大半，唯有极少数深刻之处依旧隐隐闪烁。
那正是“古阵残痕”最集中的地方。
“此处原本被林某用土石掩埋，只道是风化山体，未曾多想。”
林玄笑道，“既有真仙法眼点破，自当开放。只是九天十地阵道浅薄，怕是难以从中悟得多少。”
言澜微微颔首，果断命人。
“子衡，你带两人下去，先将各处符纹拓印下来。”
那名阵师青年领命而去。
林玄袖中神念一转，远处澜水宗议事大厅内，苏澜手中的一枚玉符微微发烫。
他收到讯息，迅速出现在青岚峰下的石壁附近，与玄虚阵师碰面。
“澜水宗苏澜，见过诸位上宗道友。”
苏澜姿态放得很低，语气恭敬，却不显过分谄媚。
那名被称为子衡的玄虚阵师扫了他一眼，淡淡点头。
“听闻你宗在暮川洲阵道一途有些底蕴，待会儿若有什么看法，不妨一并说来。”
这话既像是赏脸，又带着几分考校意味。
苏澜心中暗自惊讶。
他没想到玄虚阵师竟会主动提及澜水宗的阵道，还愿意听取凡界阵师意见。
定了定神，他认认真真看向石壁。
石壁上那些符纹，有些是凡界阵法的常见构造，有些却明显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混杂在一起，既像推翻旧有体系的风暴，又像留出新旧交汇的一条缝隙。
“妙。”
苏澜忍不住开口，“此阵纹有一部分疑似本界阵师移植凡界阵法时的试探之作，但更深层的节点，明显带有不属于九天十地的规则痕迹。”
子衡目中闪过一丝赞许。
“还能看出一部分区别，不错。”
他说着，将自己的阵盘贴上石壁。
阵盘表面浮现出一圈圈光纹，与石壁隐约呼应。
一时间，石壁上的符纹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游走，汇成一个个小小阵式的缩影。
站在上空的言澜看到这一幕，轻轻点头。
他嘴角略略扬起一丝笑意，却不急于打断
反倒是目光重新落向林玄。
“界主。”
他忽然道，“九天十地阵道，似乎并非一片空白。”
林玄笑道：“凡界修士，苦于看不见更高层次的道路，只能在自己这一方小天地里摸索前行。虽难以成体系，偶尔也能撞出一点新意。”
他稍稍停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前些年，九天十地有人曾尝试以灵脉为引，将消息通过阵纹传递，避免在荒域那种乱战环境中送信之人死伤过重。”
“林某不懂阵，却见那东西勉强能用，便托人略作推广。”
言澜目中闪过一丝兴趣。
“灵脉传讯？”
他沉吟片刻，对身后女天仙道：“流烟，你可曾在档案中见过类似记载。”
那名女天仙闭目感应，片刻后摇头。
“只是粗浅雏形，谈不上体系，也未上报。”
林玄在一旁听着，适时接话。
“只是小道耳，不足登大雅之堂。”
他笑着说，“若真仙有兴趣，稍后可看一看九天十地如今的布置，权当笑话。”
言澜却认真起来。
“凡界自研之物，有时反倒能撞破一些不被我们重视的盲区。”
他顿了顿，道，“等下院选址定下，玄虚也需了解本界已有的基础结构。界主既提起，待会儿不妨一并示之。”
林玄点头应下。
这一来一回，双方已经通过几处小小的切口，互相抛出了足以引起对方兴趣的东西。
玄虚看到的是一个有潜力的试验田，有古阵残痕，有本界阵道探索雏形，有一位愿意承认不足、态度温和且有底线的界主。
林玄看到的则是玄虚对阵道痕迹的敏锐，对凡界自研体系的态度，对“界主建言”的认可，以及高层真仙在面对古阵痕迹时下意识流露出的神色变化。
这些东西，看似都是细枝末节，却比任何一场明面上的博弈更真实。
青岚峰下，子衡等人已将石壁上的符纹拓印完毕。
他收起阵盘，抬头道：“师叔，此地古阵残痕虽残，但结构有趣，值得整理。”
言澜笑道：“既然如此，这地方，本宗便不与别人争了。”
他话音一落，背后那两名天仙同时抬手。
一枚枚玄虚宗门的基础阵旗自他们袖中飞出，在青岚峰周围山河上空一一插下。
阵旗入土之处，山势微微一震，却没有任何破坏感。
那是玄虚在宣示下院选址的第一步，同时也是在向九天十地宣告：此地，自此以后，将是玄虚在凡界的一处落足。
林玄静静看着，不做阻拦。
他知道，这一步早在自己将暮川洲选为试验田时，就已经注定。
若他想阻止，根本不该让青岚峰有机会出现在玄虚视线里。
既然没有选择那条极端道路，那在这一刻，他反倒要显得比谁都坦然。
“下院之地，有劳界主让人协助清理。”
言澜收手，将目光重新投向林玄。
“山门大阵一旦成型，玄虚与九天十地便算真正结下一层缘法。届时阵路观摩、弟子选拔，界主若有心，本宗也会留出一些位置，与本界共同商议。”
这话里有股拉拢之意。
林玄笑着点头。
“九天十地多是井底之蛙，有机会窥见上界阵道，自当把握。”
言澜似笑非笑。
“并非人人有资格窥见上界。”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林玄一眼。
“但界主，算一个。”
这句话，既是给面子，也是敲钉。
换句话说，从今日起，玄虚下院布置之时，不会刻意躲着界主的视线。
林玄既可以观摩，便意味着也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与约束。
林玄看懂了话中意味，却没有露出任何不适。
他只是静静点头。
“那便多谢真仙。”
高空云雾翻卷，玄虚仙台缓缓升起，略微拉开了与青岚峰之间的距离。
言澜负手立在仙台前方，远望暮川洲山河。
在他眼中，暮川洲的轮廓缓缓重叠出一层阵图的影子。
山脉是阵骨，河流是阵线，灵脉是阵眼，将来玄虚下院布设山门之后，这片山河将会被纳入一个更大的阵道体系之中。
“此界……”
他轻声开口。
“确实有培养价值。”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女天仙微微一笑。
“师兄看上了，九天十地便算走了大运。”
这话半真半假。
在不少宗门弟子眼中，能被玄虚看上，自然是“走运”。
至于这种“运气”最后是否会变成“被榨干”的前奏，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远处山巅上，林玄收回看向玄虚一行的目光，手指在袖中轻轻一动。
念尘在他掌心浮沉，将刚才言澜每一次试探时气息的微妙变化，一一记录下来。
玄虚阵盘运转时与青岚峰地底规则碰撞的轨迹，言澜在注意到法则缓冲层时那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凝神，子衡看到古阵残痕时眼中闪过的贪婪与敬畏，全都被他收进了自己的“对手档案”。
青岚峰山脚，苏澜抬头望天，目中复杂。
九天十地众多修士，只能从今日这一幕中看到“上界宗门下界”的一角，便已足够震撼。
而在更高的层面，一场更复杂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子。
玄虚仙台在云海间缓缓移动，开始按言澜的意图，在青岚峰周围勘察适合布阵的各个节点。
林玄立在一处山巅，并未立刻退回界主殿。
他静静看着玄虚布旗落印，心中已有了对下一步的打算。
阵道观摩，将会在不久之后正式展开。
而在那之前，他还要借着这段时间，把今天看到的一切，统统消化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