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川洲南部,青岚峰一带的山河,在这一日显得格外安静。
晨雾尚未散尽,山脚林间的鸟兽就已惊飞,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从极高远处垂落下来,并非粗暴碾压,却像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在了整片洲域的天灵盖上。
凡人浑然不觉,只道今日风有点重。修为稍高的修士却纷纷停下手中所做之事,抬头望天,眉心微紧。
澜水宗山门上,苏澜站在最高一块石台上,远远望着天边忽然浮现的一道光桥。
那不是常见的虹光,而是一座从虚空深处缓缓伸出的桥梁,桥身由无数符文构成,隐有星辰在其表面闪烁,每一闪,都牵动着天地间某一条隐秘法则。
“来了。”
苏澜低声开口,目光复杂。
他身边的韩霖脸色同样凝重。
“不愧是上界之力,仅凭这一座虹桥,便将暮川洲与其他洲域的天象压下了一头。”
他们身后,一众澜水宗长老与弟子纷纷仰望高空,眼中有惧怕,有好奇,也有掩饰不住的炽热。
那条光桥尽头,一座浮空仙台缓缓驶出。
仙台不像凡界宗门山门那般森严恢宏,反倒显得很朴素,四周围绕着一圈低矮的栏杆,中央立着一块石台,石台上插着一面淡青色的小旗,上书两个古拙字纹。
玄虚。
仙台之上,伫立着数道身影。
为首之人身着玄纹仙袍,衣襟宽大,袖口垂地,衣上纹路如云似烟,看着并不耀眼,却自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稳气息。
他面容并不算俊美,甚至可以说有些普通,眉眼十分温和,看人时不带锋锐,倒像是某个普通宗门里的长老,随手点拨弟子时也不会提高声音。
只是他站在那里,脚下虚空自然凝出一道道规则轨迹,仿佛整片天地都在不自觉调整自身,以配合他的立足。
真仙之威,不在外露,而在那种被天地默认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感。
他身后站着两名天仙,一男一女。
男的身形高大,面容严肃,背后随手插着一柄长剑,剑鞘上有细小的阵纹游走,隐隐有雷意闪烁。
女的则身材纤细,眉目清冷,一双眼睛带着几分好奇与轻视,不时扫过下方山河。
再后,是数名玄虚仙宗的弟子与阵师,身穿统一的玄色道袍,腰间挂着阵盘与符简,一看便是走阵道路数出身。
仙台底部,缠绕着一圈细小的阵纹锁链,将其稳稳固定在九天十地的界面规则之上。
这一行人落下的地方,不是暮川洲核心城池,也不是几家大型宗门所在,而是青岚峰不远处的一片山水交界之地。
一条灵河自远方山脉蜿蜒而来,在此处拐弯,绕出一个弧,河畔有数个小型修士聚落,远看不过是凡俗山村周围多了几块简陋石碑、几道护阵。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片地方都算不上什么宝地。
可在此刻,仙台却稳稳悬于其上。
光桥尽头,有一道人影仿佛从虚空深处走出,脚步看似缓慢,实则一踏一片山河缩进脚下。
那道身影身着深青长袍,衣饰并不华贵,只在衣袖暗处有九天十地界主的印记隐隐浮现。
赫然正是林玄。
他没有在界主殿中俯瞰,而是以本体降临试验田洲域,将自己放在一个既不俯视也不卑下的位置上,站在一处山巅,与那座仙台遥遥相对。
跨界虹桥光芒收敛,仙台底部那圈阵纹锁链微微一紧,在九天十地界面规则中扎稳了第一枚钉子。
玄虚先遣队正式抵达。
玄纹仙袍男子缓步走至仙台边缘,俯视下方山河,嘴角含笑,拱手抱拳。
“玄虚仙宗言澜,奉命率本宗先遣下界,于九天十地设立下院。”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了方圆万里。
“见过九天十地界主。”
林玄抬手回礼,姿态恰到好处,不卑不亢。
“九天十地界主林玄,见过言澜真仙,见过玄虚诸位道友。”
他声音温和,配合着界主身份所带来的那一层隐隐威压,给在场所有人一种稳定之感。
哪怕远处山门上的澜水宗弟子,只闻其声,也觉得心中莫名安定不少。
这便是界主的影响。
言澜凝视林玄片刻。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界主面对面。
之前虽看过巡天司与牧天司的评语,也略知此人曾在九天十地大变中以雷霆手段平定局势,却终究只是纸面印象。
当真正见到时,他隐约意识到,档案上的几个简单词语,还远不能概括这个人。
林玄身上的气息很稳。
那种稳不是死水般的停滞,而是深井般的内敛,仿佛无论外界如何掀起风浪,他都能保持一块不会碎裂的根基。
言澜心中暗道了一声“难得”。
面上笑意不变。
“久闻界主之名。”
他缓缓道,“当年巡天司墨衡归来,曾提及九天十地之事,说界主心性稳重,颇能认清形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话一半是客气,一半是试探。
林玄微笑。
“墨衡真仙当日来访,林某受益匪浅。九天十地不过一界之地之主,能入诸位真仙视线,实乃天大机缘。”
谈吐谦逊,对墨衡略表感念,却未顺势把话头引向“当日相谈甚欢”之类,而是轻轻一带,回落到九天十地的渺小身份上。
既不攀附,也不突出。
言澜看在眼里,笑意微深。
他身后那名女天仙轻轻挑眉,对身边的男天仙以微不可察的眼神示意。
男天仙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眼底的轻视收敛了一点。
“先遣之行,多有打扰。”
言澜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山河。
“此行一大要务,是为本宗下院寻一处合适落足之地。巡天司那边给了一些资料,本宗内里也做了几轮推演,最终锁定暮川洲为试验洲。”
他说着,目光落向青岚峰方向,仿佛只是随口一瞥。
“界主此前亦曾向上界递交建言,提及暮川洲中南一带有一片山河,地势灵脉皆和,适合作为试点。想来,便是此处了。”
林玄笑而不语,只略略点头。
这话表面是在顺着往下说,实则在提醒九天十地上下:玄虚并非全凭自己决定,界主此前亦有建言。
若有人心思不正,未来若想借玄虚之名对界主做文章,也得掂量一下这一层“共识”。
林玄自然明白这层意思。
他顺势拱手。
“言真仙能选暮川洲为试点,九天十地上下皆感恩德。”
他略略顿了顿,语气转为更正式一些。
“只是,无论如何扶持,九天十地终究是凡界。界中修士根基浅薄,难以承受过猛之力。”
他目光平静,毫不躲避对方视线。
“林某仅这一点坚持——凡有布置,虽以观摩、扶持为主,但若有可能伤及此界根本,还望真仙三思。”
这便是他刻意展示的“底线”。
言澜微怔,随即轻笑。
“界主多虑了。”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仿佛在安抚一个谨慎的晚辈。
“玄虚虽以阵道立身,却也懂得一个‘度’字。若真要凭一座下院将一界榨干,还不如直接请战道宗门下界,来得痛快。”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阵师们,淡淡道:“本宗此来,首重的是试点,是路径。至于收取,反倒放在次要。”
这话真假如何,另当别论。
林玄听在耳中,只是微微一笑,似信非信。
他并不急于在第一刻将态度表现得极端,而是在对方话里留下空间。
双方各自演了一场互相体谅的戏,至少在表面上,将第一次交锋铺垫得颇为和气。
初步礼节过后,言澜抬手一指,仙台轻轻一震,悬浮高度略降,靠近地面数十丈。
“界主既有推荐之地,不如一同前往看看。”
他笑道,“玄虚布阵,向来讲究因地制宜。山门选址不妨多看几眼。”
林玄自不会拒绝。
他袖袍一拂,身形一闪,已至青岚峰上空。
言澜等人驾仙台滑行而来,停在青岚峰另一侧。
两股气息在半空中遥遥对峙,又仿佛彼此包裹,隐隐形成某种奇特的平衡。
青岚峰下,那些听闻风声赶来的本地宗门代表,也远远跪拜在云海之下,不敢贸然靠近,只敢用神念偷偷探查高空。
苏澜就在其中。
他看着青岚峰周围本就不显眼的山河,被这座仙台一压,瞬间成了整个暮川洲的中心,心中忍不住感叹。
谁又能想到,几个月前还只是澜水宗议事厅里一幅阵图上的地名,如今已成了玄虚仙宗下院的候选山门。
高空中,言澜抬手虚点,一枚巴掌大的玉盘在他掌心浮现。
玉盘通体无色,却在翻转间折射出周围山河的缩影。
每一丝光线、每一条灵气,都被收纳其中,重新组合成规则纹理的变化。
玄虚阵道观山之术。
林玄静静看着,没有打扰。
他知道,这一幕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玄虚仙宗在九天十地画下的第一笔。
言澜站在仙台边缘,目光自青岚峰顶一路滑落,扫过山体纹理,又沿着山脚那条灵河走势向远处推演。
他的神念轻轻一扩,便碰到了地底那层法则缓冲薄纱。
那是林玄提前编织好的防护层。
两股截然不同的规则理解,在这片地底轻轻碰撞了一瞬。
下一瞬,林玄以界主权限,主动将自身对这片区域的规则理解略略向后退了一线。
这并非示弱,而是刻意让出一个空间,让言澜的感知顺着那层薄纱表面的纹理滑过去,看见他“允许对方看见的东西”。
言澜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感觉到了青岚峰地底规则层面的一丝独特之处。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玄虚仙宗以阵道立身,对“地”有近乎偏执的敏感。一块地方是否适合立宗,很多时候不在灵气浓度,而在规则结构是否配合阵道运转。
青岚峰下那层薄纱,与其说是某种大道痕迹,不如说是一位界主在长期掌控本源时自然沉淀出的痕迹。
纱幕与原有规则贴合得几乎看不出缝隙,唯一的异常,是某些节点处似乎有刻意留下的空隙,让外来道则可以顺畅穿行。
若换作其他真仙,未必能在一瞬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可在言澜眼中,这等结构几乎是在对他招手。
这是一块极适合作为阵道试验田的地界。
地底的规则编织得柔韧而不死板,有足够的弹性,可以承受相当强度的阵道改造,又不会立即崩坏。
这意味着,将来玄虚若要在此铺设大范围阵群,既方便,又安全。
他瞥了林玄一眼。
“界主之前说,暮川洲地势平缓,灵脉不算出众,却适合慢慢打磨,今日一看,确有几分道理。”
言澜语气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林玄笑道:“只是凡界浅见,真仙觉得合适,那便是九天十地之幸。”
就在二人交谈之间,一名站在言澜身后的阵师青年忍不住上前一步。
“师叔。”
他躬身行礼,目光仍停留在玉盘中青岚峰的缩影上。
“弟子观此地余韵,似乎曾有上古阵道前贤在此留过手笔。”
这话一出,几名玄虚弟子眼神一亮。
上古阵道前贤的残痕,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极好的研究对象。
言澜看向那片缩影,目中隐有思索。
青岚峰下方的确有一处极隐蔽的阵纹痕迹。
那痕迹不完整,甚至可以说残破得近乎散乱。
若无高深阵道修为,很难看出其中丝毫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