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青灯祠(1 / 2)

牛敢之第一次见到青灯祠,是在崇祯十三年的深秋。

彼时他刚辞了顺天府的捕头差事,带着积攒的几两碎银,想回陕西老家寻亲。可兵荒马乱的年月,官道早已不通,只能绕着太行山脉的羊肠小道走。连日的阴雨把山路泡得泥泞不堪,他身上的粗布短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又冷又沉。正当他循着隐约的犬吠声想找户人家借宿时,雾气忽然漫了上来。

那雾来得蹊跷,不是山间常见的晨雾,而是带着些微青灰色的冷雾,落地不化,反倒像细沙似的贴着地面流淌。牛敢之常年办案,警觉性远胜常人,当即握紧了腰间的佩刀——那是柄祖传的环首刀,虽不算名贵,却跟着他斩过盗匪、护过商旅,刀刃上还留着几分戾气。他放缓脚步,顺着雾气最淡的方向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雾霭中忽然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那光来得温和,不似农家的油灯那般跳动,倒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朦胧又执着。走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座破败的祠堂。祠堂不大,青瓦已经塌了大半,露出黢黑的椽子,墙角爬满了枯藤,藤叶早已腐烂,散发出潮湿的霉味。祠堂的匾额歪斜地挂在门楣上,木质已经发黑,依稀能辨认出“青灯祠”三个篆字,笔画间积着厚厚的灰尘,却莫名透着股庄重。

“有人吗?”牛敢之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开,却只引来几声鸦啼。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抵不过刺骨的寒意,抬脚跨进了祠堂。门槛很高,脚下的青石板缝隙里长着青苔,踩上去有些打滑。

祠堂内部比外面看着更显空旷,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神像,却被厚厚的蛛网和灰尘覆盖,看不清原貌,只隐约能看出是位手持青灯的女子。神像前摆着一张供桌,桌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却出奇地干净,没有蛛网,也没有落叶,仿佛时常有人擦拭。供桌中央,果然点着一盏青灯,灯芯是淡青色的,火苗纤细,却能照出半间祠堂的范围,连角落里的鼠洞都看得一清二楚。

牛敢之放下行囊,找了个远离神像的角落坐下,掏出怀里的干粮啃了起来。干粮已经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难以下咽,他却吃得狼吞虎咽。正吃着,忽然听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布鞋,踮着脚尖在走动。

他猛地抬头,握紧了佩刀。祠堂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那脚步声却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在围着供桌打转。牛敢之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供桌的方向,青灯的火苗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映出一道纤细的影子,落在供桌旁的地面上。

那影子很淡,像是水墨画晕开的痕迹,看不清身形,只能看出是个人形。牛敢之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办过的案子里,不乏装神弄鬼的盗匪,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沉声道:“何方高人在此?在下牛敢之,路过借宿,并无冒犯之意。”

话音落下,脚步声停了。那道淡影在供桌旁顿了顿,缓缓转向他的方向。青灯的光芒似乎暗了几分,祠堂里的温度骤然下降,牛敢之甚至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他握紧佩刀,指尖微微泛白,却没有主动出手——这影子没有散发出恶意,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牛捕头……”一个轻柔的女声忽然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你可知这青灯祠,为何只有一盏青灯?”

牛敢之眉头微皱,他早已不是捕头,对方却一口叫破他的过往。“阁下究竟是谁?”他沉声问道,“为何认得我?”

那道淡影没有回答,反而缓缓飘向祠堂的西侧。青灯的光芒跟着移动,照亮了西侧的墙壁。墙壁上刻着许多文字,大多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几行字迹还算清晰,是用朱砂写的,颜色已经发暗,却依旧能辨认出“崇祯七年”“李氏”“沉塘”等字样。

“我叫青娘。”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悲戚,“这青灯祠,是为我而建,也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女子。”

牛敢之心中一动,崇祯七年,他正好在顺天府任职。那年夏天,顺天府下辖的清河县发生了一起大案,县令以“通奸”为名,将三名女子沉塘处死,事后却有人举报,说这三名女子是因为拒绝县令的强占,才被罗织罪名。当时他奉命前往调查,可县令后台强硬,加上证据不足,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难道这青娘,就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

“你是清河县的李氏?”牛敢之试探着问道。

淡影顿了顿,缓缓点了点头。“我本是清河县的绣娘,家传的苏绣技艺,靠着接活养活年迈的母亲。崇祯七年,县令王怀安见我绣品出众,又生得几分姿色,便想纳我为妾。我誓死不从,他便诬陷我与货郎有染,将我抓了起来。”青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母亲为了救我,变卖了所有家产,却只换来一顿毒打。最后,他竟在一个雨夜,将我和另外两名不肯屈从的女子,一起沉进了村外的莲花塘。”

牛敢之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当年他调查时,也曾听闻过类似的说法,可王怀安销毁了所有证据,还买通了证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没想到,这背后竟有如此冤屈。

“那这青灯祠,又是怎么回事?”牛敢之问道。

“是货郎建的。”青娘的声音柔和了些,“那个被诬陷与我有染的货郎,名叫陈生。他是个老实人,常年走南闯北,帮我带些绣线和布料。王怀安抓我时,他恰好在外经商,回来后得知我的遭遇,悲愤交加,却无力对抗县令。于是他散尽家财,在这深山里建了这座祠堂,供奉青灯,为我和另外两位姐姐超度。他说,青灯能照破黑暗,总有一天,会有人来为我们洗刷冤屈。”

牛敢之沉默了。他能想象出陈生当时的绝望与执着,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建一座祠堂,守着一盏青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陈生呢?”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