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彩排耗神,得补充能量。”小星星笑了。吃着妈妈准备的食物,心里暖暖的,刚才练习的疲惫也消散了许多。
吃完饭,他们把场地恢复原状,设备关机,画收好。离开图书馆时,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周末的图书馆人来人往,有家长带孩子来借书,有学生来自习,有老人来读报。各种声音混杂:脚步声、低语声、翻书声、电脑键盘敲击声……这些声音构成了图书馆的日常,平凡,但充满生命的活力。
“感觉怎么样?”走在阳光下,小宇问。
“比想象中好。”小星星实话实说,“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讲台上,腿都有点软。但讲着讲着,就忘了紧张,只想着要把那些声音的故事讲好。”
“我也是。”小雨说,“画第一张画时手都在抖,后来就好多了。”
“孙叔叔说我们真实,这是最高的评价了。”小文推推眼镜,“只要我们保持这份真实,正式分享就不会有问题。”
四个人在校门口分开,各自回家。小星星骑车穿过周六午后的街道,心情轻松了许多。彩排完成了,而且完成得不错。剩下的就是微调和练习,他们有信心能做好。
到家时,林绵正在客厅里整理旧物。地上摊着几个纸箱,她在分拣东西:一些旧衣服准备捐掉,一些老物件留作纪念,一些废品要扔掉。看见小星星回来,她抬头:“回来啦?彩排怎么样?”
“挺好的。”小星星放下书包,喝了口水,把彩排的过程详细讲了一遍。讲到孙叔叔和杨老师的肯定时,林绵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就好。”她说,“我就知道你们能行。对了,我在整理你小时候的东西,要不要看看?”
小星星凑过去。纸箱里有很多他几乎忘了的东西:婴儿时的连体衣,小得不可思议;第一个玩具摇铃,塑料的,摇起来会“哗啦哗啦”响;幼儿园的画画本,蜡笔画得歪歪扭扭;还有几盘磁带——是他小时候学说话的录音。
“这个……”小星星拿起一盘磁带,标签上写着“星星两岁,叫爸爸妈妈”。“这个还能听吗?”
“应该能,录音机还在储物间。”林绵说,“不过磁带这么多年了,不知道磁粉有没有脱落。”
小星星小心地拿着磁带,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两岁时的声音,稚嫩得仿佛不是自己。如果这盘磁带能播放,他会听到什么?含糊不清的“爸爸”“妈妈”?咿咿呀呀的学语声?还是当时家里的背景音?
“妈,”他忽然问,“我小时候,有什么声音让你印象特别深吗?”
林绵停下手中的活,想了想:“你学走路时,扶着茶几边挪步,小手拍在玻璃上‘啪啪’响。每次听到那声音,我就知道你在尝试自己走。还有你第一次完整说出‘妈妈我爱你’时,声音奶声奶气的,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那天我录下来了,就在那盘磁带里。”
小星星看着手中的磁带。这盘小小的塑料盒子,不仅保存了他两岁时的声音,还保存了妈妈记忆中的那个瞬间。就像文具店阿姨的磁带,就像爷爷的磁带,每一盘老磁带都是一颗时间胶囊,保存着某个珍贵的时刻。
“我想把它也转成数字文件。”他说,“放在我们的展览里,作为‘家的声音’的一部分。”
“好啊。”林绵笑了,“不过先得试试能不能播。你爸会弄,等他回来让他看看。”
正说着,霍星澜回来了,手里提着菜。“聊什么呢?”
“在整理星星小时候的东西。”林绵指指磁带,“这盘是他两岁学说话的录音,他想转成数字文件,放进展览。”
霍星澜接过磁带看了看:“这种老磁带确实该数字化保存。晚上我试试,录音机应该还能用。”
晚饭简单,是中午的剩菜加了个汤。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聊着天,吃着饭,就是最温暖的时刻。小星星讲了图书馆的场地,讲了彩排的细节,讲了孙叔叔的建议。霍星澜和林绵认真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给出自己的看法。
“正式分享那天,”霍星澜说,“别想你给我们讲这些声音故事时那样,自然,投入,眼睛里会有光。”
“对,”林绵点头,“你讲到那些声音时,眼睛是亮的。保持那种状态,就能打动人心。”
吃完饭,小星星主动洗碗。今天他洗得很慢,一边洗一边回想白天的彩排。水流声,碗碟声,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家里电视隐约的新闻播报声……这些声音构成了周六夜晚的家常。他想,很多年后,他会不会记得这个夜晚?记得彩排后的轻松,记得和爸妈的对话,记得手里正在洗的碗的温度?
洗完后,霍星澜真的找出了老录音机。机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插上电,指示灯还能亮。他把小星星两岁的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
先是一阵电流声,然后是一个年轻许多的林绵的声音:“星星,叫妈妈。妈——妈——”
接着是一个稚嫩得让人心疼的童声:“麻……麻……”
“不对,是妈——妈——”
“麻……麻……”
试了几次,终于有一次清晰地发出了:“妈妈!”
“哎!真棒!”林绵的声音里满是欢喜,“那叫爸爸。爸——爸——”
“八……八……”
录音不长,大约五分钟。里面有小星星学说话的片段,有他玩玩具时发出的咿呀声,有他摔倒了哭、又被哄好的抽泣声,还有当时家里的各种背景音: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厨房里的炒菜声,电话铃声……2008年的某个普通午后,就这样被磁带保存了下来。
听完,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那些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亲切。小星星几乎不记得两岁时的自己,但这些声音证明他那样存在过,那样被父母深爱着。
“时间真快。”林绵轻声说,“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声音让时间变得具体。”霍星澜说,“听老录音,就像打开一扇门,直接走回过去的某个房间。”
小星星小心地取出磁带。这盘磁带,他会和文具店阿姨的、爷爷的一起,做个小小的“时间声音”展台。让参观的人听到,声音如何保存时间,如何连接过去与现在。
回到房间,他打开采访机,按下录音键:
“周六,图书馆彩排日。第一次站在正式的讲台上,声音通过音箱放大,在空旷的座位区回荡。紧张像一只攥紧的手,但当我们开始讲述那些声音的故事,手渐渐松开了。因为那些故事是真的,那些声音是真的,真实会给人力量。
“孙叔叔说我们‘真实,真诚,有感染力’。这是对我们最好的肯定。我们不追求完美的演讲技巧,只追求真实的分享。就像李老师说的,就像爸妈说的,真实最有力量。
“晚上听到了自己两岁时的录音。稚嫩的声音,含糊的发音,妈妈的鼓励,家里的背景音……2008年的某个午后就这样复活了。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们收集声音,其实是在收集时间的证据,收集爱的证明,收集存在的痕迹。
“每一段声音,无论是一首磕磕绊绊的钢琴曲,一阵田野的蛙鸣,一声稚嫩的‘妈妈’,还是一段外婆的摇篮曲……都是某个人在某个时刻活过的证明。它们被记录下来,保存下来,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重新听见,就完成了时间的循环,完成了存在的确认。
“光的河流今天流过了图书馆的阶梯座位。它照亮了讲台上我们四个略显紧张但认真的脸,照亮了投影幕布上的声波图,照亮了空座位区里那些即将坐满的想象中的人。然后流回家里,流进一盘老磁带,流进2008年的某个午后。
“桥,今天第一次在真实的空间里搭建起来了。图书馆的讲台是桥头,我们的讲述是桥身,那些播放的声音是桥上的风景。虽然今天台下是空的,但我们已经看见了桥延伸的方向——它会连接讲台上的我们和台下的听众,连接此刻的分享和未来的记忆。
“种子不仅发芽开花结果,还开始播撒新的种子。今天杨老师说,正式分享时会准备反馈表,让听众写下他们的感受。那些反馈,又会成为新的种子,在更多人的心里发芽,让他们也开始倾听、记录、分享自己的声音。
“明天是周日。没有安排,可以好好休息,复习讲稿,陪陪爸妈。但我知道,即使在最放松的日子里,也会有声音值得倾听——周日早晨的鸟鸣,爸妈准备早餐的动静,窗外偶尔经过的车声,还有自己心里对即将到来的展览和分享会的期待与平静。
“因为现在我知道了,倾听不是一项任务,而是一种生活态度。记录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份给未来的礼物。分享不是一种表演,而是一次真诚的邀请。
“晚安,图书馆里试音的回声。
“晚安,两岁时稚嫩的学语声。
“晚安,所有被磁带、记忆和爱保存下来的时光。
“晚安,这座在无数声音的循环中确认自身延续的城市。”
录完,他保存,标注日期。然后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
夜色已深,但城市的灯光依然温柔。远处高楼还有零星的窗户亮着,像不眠的眼睛。更远处,隐约传来夜班公交驶过的声音,沉闷而规律。
小星星忽然觉得,他们的项目,也许就像这城市夜晚的灯光。每一扇亮着的窗户后面,都有人在生活,在发出声音。他们收集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光点。但正是这些光点,连在一起,构成了城市的夜晚;正是这些声音,汇在一起,构成了生活的交响。
而他们的展览和分享,就是邀请更多人,点亮自己窗户的灯,发出自己声音的光。让这座城市,这个时代,有更多的光被看见,更多的声音被听见,更多的存在被记住。
这,就是回声的意义。
在逐渐清晰的认知中,他关掉台灯,躺下。耳朵在黑暗里变得敏锐,捕捉着夜晚的各种细微声响:自己的呼吸,远处隐约的车声,空调外机低沉的运转声,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耳中流动的微弱嗡鸣。
这些声音包围着他,像温暖的潮水。他在潮水中闭上眼睛,沉入睡眠。梦里,有许多声音在漂浮:图书馆里他自己的讲述声,1998年的琴声,田野的蛙鸣,两岁的学语声,外婆的摇篮曲,爸爸跑来的脚步声,清晨的扫街声……
这些声音交织、融合,变成一首温暖而复杂的歌。歌里唱着:我在这里,我记得,我回响。我存在过,我被爱过,我会被记住。
而他知道,这不是梦。
这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正在搭建的现实,正在传递的回声。
在回声里,他沉沉睡去,等待新一天的到来,等待更多的倾听,更多的记录,更多的分享,更多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