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小星星心里踏实了一些。是啊,从一开始,他们做这件事就不是为了获奖或出名,只是因为那些声音太珍贵,舍不得让它们消失。
饭后,小星星打开电脑,开始剪辑一个五分钟的“精华版”。他选了最打动人心的几个片段:刘师傅的开场白,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的高潮部分,张奶奶的朗诵,还有那句“我在心里唱呢”。把这些片段巧妙地拼接在一起,中间用短暂的环境音过渡。
剪辑到一半时,他遇到了难题——不同片段的音量不一样,有的太响,有的太轻。试了几次调整,效果都不太自然。这时霍星澜走进来,看了看他的操作。
“你这样硬调不行。”霍星澜说,“声音不是孤立的,它有环境。你在活动室里录的声音,和在小房间里录的声音,听起来就是不一样。要保留这种空间感。”
“那怎么办?”
“加一点混响。”霍星澜说得很轻巧,“不过你们那个简单软件可能没有这个功能。明天去广播站看看,他们肯定有专业设备。”
小星星只好先放下这个问题,专心把片段顺序排好。排完后他试听了一遍,虽然音量和空间感不统一,但情感的流动是顺畅的——从激昂到深情,从集体到个人,最后落在那个安静的结尾上。
听完,他自己都有些感动。那些零散的声音,经过编排后真的在讲故事,讲一群老人和他们的青春,讲声音如何超越时间。
睡前,他把这个五分钟的版本发给了小伙伴们,让大家提意见。很快,回复来了。
小雨:“听到张奶奶那段我哭了。能不能在朗诵前加两秒钟的安静?让听众有个准备。”
小文:“结尾结束后,留五秒完全的安静再关掉。有时候沉默比声音更有力量。”
小宇:“我爷爷听了,说真好。他问能不能加一句他的口白?就是简单说‘这是我们的青春’。”
小星星一一记下。特别是小宇爷爷的建议,他觉得特别好——让老人自己说一句话,比任何解说都更有力。
第二天,小星星醒得比闹钟还早。天刚蒙蒙亮,他就睁开了眼睛。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清晨的声音:送奶工电动车的声音,远处垃圾车压缩垃圾的闷响,更远处似乎有火车经过……这些声音和即将要见面的广播站,和老人们的歌声,在他心里交织成复杂的期待。
早餐时,林绵特意煎了荷包蛋,蛋黄煎得嫩嫩的,一戳就流出金色的汁液。
“多吃点,今天需要能量。”
小星星吃得很认真。他知道,今天可能是一个转折点——从自己小打小闹,走向更正式的呈现。
上学路上,四个孩子会合了。每个人都有些紧张,话比平时少。小雨检查了三遍她的画有没有带齐,小文把文字稿默念了好几遍,小宇一直摸着他相机的存储卡,小星星则紧紧抱着装了音频文件的U盘。
第一节课是数学,小星星难得地走神了。他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新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想,如果广播站真的接受了他们的作品,这些树叶的声音,会不会有一天也值得被录下来?校园里的声音太多了——上课铃,读书声,操场上的喧哗,食堂碗筷的碰撞……
下课铃把他从遐想中拉回来。周老师走进教室,朝他们使了个眼色。四个孩子跟着她走出教室,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教学楼另一端的广播站。
广播站在顶楼,门口挂着“校园之声”的牌子。推门进去,里面比想象中小,但设备很多——调音台,话筒,耳机,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波形图。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正在调试设备,看见他们,抬起头笑了。
“周老师,这就是你说的那几个孩子?”
“对,李老师,麻烦您给看看他们的作品。”
李老师看起来三十多岁,说话声音很好听,不愧是广播站的指导老师。他让大家坐下,小星星递上U盘。
“我们做了一个五分钟的精华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李老师把U盘插进电脑,打开文件。他没有立刻播放,而是先看了看波形图,点点头:“录音质量不错,底噪控制得可以。”
然后他戴上专业耳机,按下播放键。
接下来的五分钟,广播站里很安静。李老师闭着眼睛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打着拍子。小星星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想从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李老师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听完,李老师摘下耳机,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小星星来说像几个小时那么长。
“你们多大了?”李老师忽然问。
“五年级。”小星星回答。
李老师笑了,笑容很温暖:“五年级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了不起。”
四个孩子松了口气,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都有光。
“不过,”李老师话锋一转,“作为广播节目,还有些地方可以改进。”
他从专业角度提了几点建议:音量要统一,空间感要调整,片段之间的过渡可以更自然。他还教了他们一个技巧——“声音叠化”,就是让前一个声音慢慢变弱的同时,后一个声音慢慢变强,像电影里的淡入淡出。
“最重要的是,”李老师说,“你们想通过这个作品表达什么?光是好听还不够,要有内核。”
小星星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想让大家听见,那些被忽略的声音里,藏着真实的历史和活生生的人。”
李老师眼睛一亮:“这个想法很好。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可以合作做一期特别节目。不只播放你们的录音,还可以请你们来广播站,现场讲述这个项目的故事。”
这个提议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小星星愣住了,小雨张大了嘴,小文抓紧了笔记本,小宇的相机差点掉地上。
“真……真的可以吗?”小星星问。
“为什么不可以?”李老师说,“校园广播不应该只是播通知、放音乐,也可以有这样的深度内容。让同学们听听爷爷奶奶辈的故事,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周老师在一旁微笑,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从广播站出来,四个孩子像踩在云朵上。走廊里其他同学匆匆走过,准备上下一节课,但他们感觉自己和这些日常的喧嚣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膜那边是普通的学生生活,膜这边是一个刚刚打开的、充满可能性的新世界。
“我们……真的要上广播了?”小雨小声问,好像声音大了就会把这个美梦惊醒。
“李老师是这么说的。”小文翻开笔记本,把刚才的对话记下来,生怕忘了任何一个字。
小宇已经开始规划:“我要拍一张我们在广播站的照片,给我爷爷看!”
小星星没说话,他在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李老师给了他们两周时间准备,要做出一个完整的十五分钟节目,还要准备讲述的内容。时间很紧,但心里很满——那种被认可、被期待的满满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像按了快进键。
每天放学后,四个孩子就泡在广播站。李老师给了他们钥匙,允许他们在非播音时间使用设备。那些专业设备一开始让他们手足无措——调音台上密密麻麻的推子和按钮,像飞机驾驶舱一样复杂。
“别怕,慢慢来。”李老师很有耐心,从最基础的教起,“这个推子控制音量,这个旋钮调整高低音,这个是混响……”
小星星学得最认真。他发现声音处理就像做菜——同样的食材,不同的火候、调味、搭配,做出来的味道天差地别。他学会了让合唱声更饱满,让独白声更清晰,让过渡更自然。
小雨在广播站的角落里支起了画架。她画广播站的内部结构,画孩子们操作设备的样子,还画了一张想象中的声波图——不是冷冰冰的技术图形,而是像藤蔓一样缠绕生长,在关键节点开出声音的花。
小文负责写稿子。不只是节目的解说词,还有他们四个人要说的内容。她写得特别用心,每一句都反复推敲:
“当我们第一次按下录音键时,我们只是想留住一些好听的声音。但渐渐地,我们明白了,我们留住的不是声音,是声音里的记忆,记忆里的人。”
“那位奶奶说她‘在心里唱’。这句话让我们想了很久——原来最响亮的歌声,不一定需要嗓子;最珍贵的记忆,不一定需要言语。”
小宇则用广播站相对专业的录音设备,重新录了一些环境音:校园早晨的读书声,课间操的广播声,放学时校门口的喧哗声。他说:“把这些声音和老人们的歌声放在一起,就像过去和现在的对话。”
一周后的晚上,小星星把初步完成的作品带回家试听。晚饭后,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关了灯,只留一盏落地灯,营造出听广播的氛围。
音乐响起——不,不是音乐,是清晨老年活动中心的环境音。然后是老人们的谈笑声,刘师傅的开场白,歌声渐起……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是五秒钟的完全安静,然后“咔”的一声轻响——模拟老式录音机停止工作的声音——节目结束。
灯重新打开时,小星星看见妈妈在擦眼角。
“真好。”林绵说,“特别是中间那段,张奶奶朗诵时背景里隐约有其他老人的哼唱声,那种感觉……像很多个灵魂在轻轻应和。”
霍星澜的评价更专业一些:“结构完整,情绪有起伏。不过开头部分可以再紧凑点,三十秒内必须抓住听众的耳朵。”
小星星都记下了。他发现,每一次听,都能发现可以改进的地方。这大概就是创作的乐趣——永远没有完美,但永远可以更好。
离播出还有三天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下午,他们正在广播站做最后的调整,周老师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但腰板挺得笔直。
“孩子们,这位是陈校长。”周老师说。
小星星他们连忙站起来。陈校长是学校的名誉校长,已经退休多年,但偶尔还会回学校看看。他们只在开学典礼上远远见过。
“我听周老师说了你们的事。”陈校长声音洪亮,一点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能让我听听你们的作品吗?”
小星星赶紧播放。陈校长闭上眼睛听,听得很专注。当听到《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时,他轻轻跟着哼起来,手指在拐杖上打着拍子。
听完,陈校长睁开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工厂待过。”他说,“虽然不是工人,是技术员,但那些声音,我熟悉。车床的轰鸣,下班铃声,食堂的喧哗……你们的录音,让我想起了很多。”
他顿了顿,看着孩子们:“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在节目最后,加一段我的话?不长,就几句。”
孩子们当然同意。陈校长坐到话筒前,没有稿子,就即兴说了几句:
“孩子们,听到这些歌声,我想起一句话:我们留不住时间,但可以留住时间里珍贵的东西。你们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用你们的方式,留住了一代人的记忆。这些声音会消失,但你们让它们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活着。谢谢你们。”
这段话录得特别好,陈校长的声音里有种穿越时间的厚重感。小星星决定把这段话放在节目的最后,作为总结,也作为祝福。
播出前一天晚上,小星星紧张得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遍遍过流程:明天上午第二节课后,二十分钟的课间操时间,节目准时播出。他和伙伴们会在广播站,李老师会在旁边指导,周老师会来听,可能还会有其他老师……
他爬起来,打开任务笔记本,写下了播出前夜的感受:
“明天,回声将正式响起。
“从一个小小的想法,到一次录音,到一个作品,再到校园广播——这条路我们走了两个月,却像走过了很长的时间。
“陈校长说我们在留住珍贵的东西。我想,我们留住的不仅是声音,更是一种态度——认真倾听的态度,珍视记忆的态度,相信每个平凡声音都值得被记住的态度。
“光的河流明天将流经整个校园。老人们的歌声,我们的讲述,陈校长的寄语,都将成为这条河的一部分。它会流进每间教室,每个角落,流进听见它的每个人的耳朵里。
“桥已经搭得很长了。从老工厂到老年活动中心,从我们家到学校,现在又要延伸到整个校园。每个走过这座桥的人,都会留下一点什么——一声叹息,一句感慨,或者只是片刻的静默倾听。
“而我,从那个只是觉得冲床声好听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声音的收集者、整理者、讲述者。这个过程像一颗种子慢慢发芽,我自己也在跟着一起生长。
“夜深了,远处工地上还有夜班施工的声音。那些工人们可能不知道,明天会有一群老人的歌声,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飘进正在沉睡或醒着的人的梦里。
“晚安,所有即将响起的回声。
“晚安,所有准备倾听的心灵。”
写完,他走到窗边。夜空很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小星星。爸爸说,取名时希望他像星星一样,即使微小,也能发出自己的光。
现在他觉得,自己收集的那些声音,也是一颗颗星星。单独看,每颗光都很微弱;但聚在一起,就能照亮一片记忆的夜空。
明天,这片星空将在校园里亮起。
而他,准备好成为那个点亮星星的人。
回到床上,这次他很快睡着了。梦里,他看见老人们的歌声变成闪闪发光的音符,从广播站的天线发射出去,像烟花一样在校园上空绽放,然后缓缓落下,落在操场上,落在教室里,落在每个同学的肩上。
那些音符落地后,开出了小小的花。
花朵在春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说:听见了吗?我们都曾这样活过,这样歌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