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小星星的书桌上切出一块明亮的方格。他醒来时,脑海里还回荡着昨天老人们的歌声,像晨雾一样缭绕不散。躺在床上仔细听,家里很安静——今天是周日,爸妈还没起床。但这安静里其实藏着很多细微的声音:冰箱每隔一阵子“嗡”地启动一下,水管里偶尔有水流过的“咕噜”声,窗外早起的鸟儿在啾啾鸣叫。
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没有开灯,借着晨光坐到书桌前。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是他昨晚标记的音频文件,一个个色块排列着,像彩色的积木。他戴上耳机,按了播放键。
耳机里立刻涌出昨天聚会的声音。不是从开头,而是他标记的一个片段——张奶奶朗诵《茉莉花》的前几秒,能听到背景里有人轻轻咳嗽,椅子轻微挪动,然后那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小星星闭上眼睛。在安静的清晨听这段录音,感觉和昨天在现场完全不同。少了视觉的干扰,耳朵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了昨天没注意到的细节:张奶奶吸气时轻微的气流声,某个字尾音里微微的颤抖,还有朗诵完后的那半秒钟寂静——不是完全的安静,而是空气里弥漫着某种期待。
他反复听这一段,像品味一块复杂的糖,每一遍都能尝出不同的味道。
厨房传来动静,是林绵起床了。小星星摘下耳机,走到厨房门口。妈妈正在烧水,水壶里发出越来越响的“嘶嘶”声,预示着水快要开了。
“妈,早。”
“这么早就起了?”林绵回头看他,“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声音。”
水开了,林绵冲了两杯蜂蜜水,递给他一杯。温热的甜水流进喉咙,小星星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今天打算怎么做?”林绵问。
“我想先听一遍所有的录音,把最打人的片段挑出来。”小星星用了爸爸常说的“打人”这个词——意思是能打动人心。
“三个多小时呢,得听到什么时候?”
“慢慢听。”小星星很坚定,“不能漏掉任何好东西。”
霍星澜也起来了,穿着睡衣在阳台上伸懒腰。晨光给他镀了层金边,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
“爸,你今天忙吗?”
“不忙,怎么了?”
“你能帮我听听吗?我一个人听,怕错过什么。”
霍星澜想了想:“行,上午我没事。不过我得先声明,我对音乐可不在行,就是普通听众的感觉。”
“要的就是普通听众的感觉。”小星星说。
早餐是简单的面包和牛奶。小星星吃得很快,心思已经飞到电脑前了。饭后,父子俩并排坐在书桌前,戴上了同一副耳机的一左一右两个听筒。
“从哪儿开始?”霍星澜问。
“从头,从老人们陆续进来的环境音开始。”
小星星按下播放键。
耳机里传来空旷房间的回音,脚步声由远及近,椅子拖动的声音,老人们互相打招呼的寒暄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有些杂乱,但能让人立刻想象出那个场景。
“停一下。”霍星澜忽然说。
小星星暂停。
“刚才那段,有个老人的笑声,特别爽朗,像打雷一样。”霍星澜说,“这个笑声可以单摘出来,放在开头,一下子就能把人带进去。”
小星星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时间点。他之前听的时候,注意力全在歌声上,没太在意这些背景音。现在和爸爸一起听,才发现这些看似杂乱的声音里藏着这么多宝贝。
继续播放。歌声响起来了,是那首厂歌。霍星澜听得很专注,眼睛微微闭着。歌唱到一半时,他忽然睁开眼:“这里,有个老爷爷的声音特别低,像大提琴在底下垫着。虽然跑调了,但很有味道。”
小星星把进度条拉回去重听。果然,在整齐的合唱声中,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太合拍,但那种笨拙的认真劲儿反而更动人。
“这种‘不完美’的声音反而最真实。”霍星澜说,“做作品的时候,别把什么都修得太整齐。有点毛边,才像活的东西。”
这个观点小星星记下了。他原本打算把跑调的地方修一修,现在决定保留原样。
他们就这样一段段地听,一段段地讨论。三个多小时的录音,听到中午才听完一半。林绵敲门进来:“该吃饭了,耳朵也该休息了。”
午餐是昨天的饺子煎了一下,配小米粥。煎饺子比煮饺子多了层脆皮,咬下去“咔嚓”响,里面还是软的。小星星一边吃,一边跟妈妈讲上午的发现。
“有个老奶奶,唱歌时声音很轻,但每次到‘明天’这个词时,会突然亮一下。”他比划着,“就像……就像黑暗中突然划亮一根火柴。”
“那是因为她相信明天。”林绵说,“人相信什么,声音里就带着什么。”
这话很深,小星星慢慢嚼着饺子,琢磨着。他想,也许这就是刘爷爷说的“气”——声音里的那股精气神。
下午继续听。听到采访片段时,霍星澜好几次摘下眼镜擦眼睛。
“这位爷爷说他第一次开机床手抖,”霍星澜说,“让我想起我画第一张设计图的时候,手也抖,怕画坏了。其实手抖不要紧,心不抖就行。”
最打动他们的是那位不能出声的老奶奶那段。当她说“我在心里唱呢”时,霍星澜沉默了很久。
“这段一定要用上。”最后他说,“而且不能加任何背景音乐,就让她干巴巴的声音在那里。有时候,最简单的陈述最有力量。”
全部听完已经是傍晚。窗外天色暗下来,楼房里陆续亮起灯。小星星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时间点和备注:3分12秒,张奶奶清嗓子;7分45秒,集体笑声;22分30秒,王师傅起调起高了后的自嘲……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霍星澜问。
“我想做一个十五分钟左右的作品。”小星星说,“有开头,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尾。像讲一个故事。”
“那就得构思了。不是把所有好听的片段堆在一起,而是要有起承转合。”
晚饭后,小星星没有立刻动手剪辑,而是拿出纸笔,开始画结构图。他画了一个时间轴,从0到15分钟,在上面标注可能放什么内容。
开头30秒:环境音,老人们的笑声,刘师傅的开场白。
接着2分钟:第一首歌的高潮部分,不完整,就几句,让人一下子进入状态。
然后3分钟:采访片段,老人们回忆青春。
再来4分钟:几首歌的精彩段落串联,有激昂的,有抒情的。
高潮部分3分钟:张奶奶的朗诵,配上那位在心里唱歌的老奶奶的话。
结尾2分钟:《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最后一段,渐弱,留下回音。
最后30秒:安静,只有极细微的环境音,然后结束。
画完这个草图,他拿给爸妈看。林绵看了说:“像一首诗,有节奏,有呼吸。”
霍星澜则指着高潮部分:“这里,朗诵和‘在心里唱’放在一起,会产生化学反应。一个是有声的极致,一个是无声的宣言,对比着来,效果会加倍。”
得到肯定,小星星有了信心。但他没有马上开始剪辑——爸爸说过,好的想法要放一放,睡一觉可能又有新灵感。
睡前,小雨打来了电话。
“我画了几张昨天聚会的速写,明天带给你看。”
“好啊。小文和小宇呢?”
“小文在写文字说明,小宇在整理照片。他说有一张照片特别棒,是阳光照在老人们脸上,每道皱纹都在发光。”
挂了电话,小星星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他发现,听录音和现场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现场是立体的,全方位的;录音是平面的,但更聚焦。就像看照片和看实景的区别——照片虽然失去了三维,但能定格某个瞬间的精华。
第二天上学,四个孩子一见面就凑在一起。小雨带来了她的速写本,上面用炭笔画了十几张聚会场景:老人们唱歌时仰起的脸,孩子们录音时专注的表情,阳光透过窗户的光柱,甚至画了声音的波纹——她用虚线表现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样子。
“这张,”小雨指着一张画,“我想作为专辑的封面。老人们围成半圆,嘴巴张开,声音的波纹从他们口中荡漾出来,在中心汇合。”
画得很抽象,但意境很美。小星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小文拿出了她写的文字。不是简单的说明,而是像散文一样的感受:
“当二十三个苍老的声音合在一起,时间突然有了形状。那形状不是直线,是螺旋——从青春的起点一路旋转而来,每一圈都留下痕迹。歌声是痕迹里开出的花。”
“有的声音沙哑了,像用久的砂纸;有的声音颤抖了,像秋风中最后的树叶。但这些不完美让歌声更真实——真实的东西,从来不是光洁无瑕的。”
小宇的照片洗出来了。他选了六张最精彩的:一张是老人们合唱时的全景,阳光从侧面打过来,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张是特写,一位老爷爷闭着眼睛唱歌,眼角的皱纹像涟漪;一张是小星星录音时的侧影,耳朵几乎要贴到录音笔上……
“这些照片可以做成小册子,和声音专辑配套。”小宇说。
大家越讨论越兴奋。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积累了这么多材料,这么多想法。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珍珠串成项链。
放学后,他们决定去周老师办公室,汇报进展。
周老师正在批改作业,听他们说完,眼睛亮了起来。
“你们这个项目,已经远远超过一个普通的学生作业了。”她说,“我有个建议——要不要联系学校的广播站?他们每期节目需要素材,你们的录音可能很适合。”
“广播站?”小星星从没想过这个。
“对,让全校同学都能听到。而且广播站有专业的设备,可以帮助你们做更好的剪辑。”
这个提议让大家又惊又喜。学校的广播站在他们心中是很神圣的地方——每天课间,那个清澈的广播员声音会传遍校园的每个角落。
“可是……我们的水平够吗?”小文有点担心。
“够不够,试了才知道。”周老师说,“这样吧,我认识广播站的指导老师,明天我带你们去见见。”
从办公室出来,四个孩子走路都轻飘飘的。小宇说:“要是真能在广播站播出,我爷爷肯定会特别骄傲——他的歌声在校园里回荡!”
“不止校园,”小文说,“广播站的声音能传到操场,传到食堂,传到每间教室……”
小星星想象着那个场景:课间操时间,全校同学听到老人们苍老而有力的歌声。那会是什么感觉?那些每天埋头学习的同学们,会停下脚步倾听吗?会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吗?
回家路上,他特意绕道去了老年活动中心。不是想进去,就是站在外面看了看。下午的活动中心很安静,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动作缓慢得像慢镜头。二楼那间活动室的窗户关着,玻璃反射着夕阳的金光。
他想,同样的空间,昨天还充满歌声,今天就恢复了平静。但那些声音没有消失,它们被录下来了,就像把一杯水冻成了冰,形态变了,本质还在。
到家时,林绵正在试做新菜——蒜香排骨。厨房里飘出浓郁的蒜香和肉香,油锅里“滋滋”的响声此起彼伏。
“回来啦?今天怎么样?”
小星星讲了广播站的事。林绵一边给排骨翻面一边说:“这是好事。不过你们要做好准备,广播站的要求可能比较高。”
“周老师说明天带我们去见指导老师。”
“那今晚得好好准备准备。”林绵把炸好的排骨捞出来,“把你们最好的作品片段准备好,人家要看真本事。”
晚饭时,小星星没什么心思吃饭,满脑子想着明天见面的事。霍星澜看出他的紧张,给他夹了块最大的排骨。
“紧张什么?最坏的结果就是人家说不行。不行又怎样?你们继续做自己的就是了。”
“可是……如果真能上广播站,就能让更多人听到了。”
“那就尽力争取。但记住,做事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认可,而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值得做。”霍星澜说,“你们录老人唱歌,是因为那些声音值得被记住。广播站播不播,都不改变这个事实。”